程十髮先生(1921-2007)在作画
先说句大话也是实话,谈中国绘画,绕不过二十世纪的海派艺术。而谈到海派艺术,又绕不过作为海上画派代表人物、个性独造的程十髮先生。但是很多人并不知道,程十髮先生不仅会刻印,而且刻得极有个性和艺心。他名程潼,1938年在上海美专读书时,老师李仲乾为他取字“十髮”。《说文解字》称:十髮为程,十程为分,十分为寸。“髮”就是头发丝粗细的一个咪咪小的计量单位,取这个字对髮老似乎有大才宜自谦的期许。
画家刻印在历史上并不新鲜,从明代流派印章开始崛起,画家就始终是篆刻领域的一支重要力量。晚明“画中九友”之一的嘉定李流芳,他的印就刻得很好。清代初期的垢道人——程邃,他是影响了有清一代的篆刻高手。还有金农、高凤翰,也都精于刻印。到了近现代,绘画大师们大多擅长篆刻,比如吴让之、赵之谦、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这些大师不仅印刻得好,其中有一些最初还是以印立身、以印成名的。至于现当代画家,像傅抱石、张大壮、陆俨少、唐云等,也都会篆刻。髮老同样对篆刻颇为熟稔,但由于高度近视,他较早地放下了刻刀,把精力主要集中于书画。对近现代的大书画家而言,金石篆刻对他们书画创作的滋养,是非常重要、不容忽视的。大师们往往集诗书画印诸艺于一身,倘若书法家只重书法,画家专攻画画,诗人只是写诗,篆刻家只事刻印,单打一,未免路太狭窄。我历来主张艺术领域品类之间,要打通“马蜂窝”左邻右舍的蜂穴,触类旁通,扩容互补,令其产生“一加三大于四”的复合性的化学效应。
髮老所刻的印作,现在能看到的印也就二三十方,数量不多,因为他主要是自刻、自娱、自用,或者偶尔刻给非常亲近的朋友。髮老的印风,我们很难给它归类。它既非周秦古玺,也非浙派皖派,他的印没有这种疆界。他是以绘画的技法、章法,以及他对书法的独特认识,融入他的篆刻当中。所以他的印风,非秦非汉非明清,讲空间感,讲音律感,讲灵性,讲随意生发,无拘无束,才气迸发,新奇耐看,经得起咀嚼。髮老的印,无论是篆法、章法还是刀法,都和他的画风一样,有自己的排古、排他而存乎己意的特点。当然他年轻的时候也刻苦钻研,学习吸收了古典篆刻的优秀传统。他是天分特别高的人,学到的东西能够立竿见影,咀嚼、消化、吸收、演绎生发一条龙,所以他的印自然天成地出人意料,别具一格,令我辈印人羡慕到气短(图例一、二、三)。随着画名的显赫和求画者如云,髮老在五十岁以后将这类雕虫小技之事,也就托付给我了,今天想来犹觉荣幸。
髮老刻印化古为今、推陈出新,自成家法,诚是“恨二王无臣法”的一类,这跟他的艺术理念有很大的关系。他经常对我讲,“谁不学王羲之,我就投他一票”。王羲之是书法艺术的一座高峰,但右军有一个就够了,再生的都属复制。髮老曾叫我刻过一方印,文为“古今中外法”。搞艺术不分古今中外,不论中餐西餐,酸甜苦辣,好吃的都要吃。这是髮老不守旧、不信邪的理念,不仅表现在他的篆刻上,也表现在他的连环画和国画、书法上,诚属一干多枝,繁花勃发。
值得记述的是,二十世纪的大书画家都特别讲究印章。不管是吴昌硕、齐白石,还是后来的刘海粟、张大千、李可染、陆俨少、谢稚柳、唐云、程十髮,老一辈的画家,即便自己不刻印,用印都非常讲究,印章一定要用一流的,也讲究钤印的布位和上佳的印泥。上世纪70年代中期,我有幸受到南北一些大师的错爱,嘱我为他们刻印。怎样在篆刻中既表达自己的风格,又与他们作品的风格相统一,始终是我思考、琢磨的课题。这宛如给一件名牌服装配纽扣,虽然面积不及服装的千分之一,却同样地重要,务必随机应变,浑为一体。如为李可染先生刻印,我表现的是凝重;为刘海粟先生刻印,我表现的是滞重;为陆俨少先生刻印,我表现为灵动之重,这之间是有微妙差别的。为谢稚柳老师刻印,我追求的是清逸;为刘旦宅先生刻印,我讲求的是娟秀;给唐云先生刻印,就要表现他巧七拙三的才情。相应的,给髮老刻印,就要讲究自在奇崛的章法、篆法和用刀(图例四)。总之,必须做到画、印神洽情融。倘若将陈巨来的印钤在吴昌硕的画上,或是吴昌硕的印用在张大千的画上,虽然都是大家之作,但凑在一起未必锦上添花。其实,在上世纪70年代初,髮老独特画风形成前也使用过一些名印人的印章,之后则束之高阁了。这也许正是如我所言,是注意到了“服装”与“纽扣”匹配得体的道理。印章和书画要讲顾盼生情,添彩增色,所谓违则相冲,合则双美。同时,我这样的求索,也确保自己的印风不被陈式所囿,不为惯性拖累,而大胆地去做清新而多元的尝试。
髮老成名非常早,喜欢髮老的画的人多,往往也有好的印石送他,髮老就令我篆刻。这样我给髮老前后刻印甚多,其中有一些,他在世的时候就已不在画案上了,有一些在他过世以后出现在拍卖行里。这次程十髮艺术馆的展览里,我刻的印仅四十来方,不免为之怅然。
上世纪90年代,画院有位画家跟我说,人家有一方你刻给髮老的“云间”印要出售。髮老是松江人,松江古称云间、华亭。云间蛮有诗意的,所以髮老也常用“云间”这方小印。那位画家打了个印蜕给我看,确实是我刻的。我转身就去问:“髮老,你这个印章怎么丢了?”他意外地说:“唉,多啦多啦……”我给髮老刻印,从1972年相识一直到他晚年,前后三十年,不会少于八十方,这里面有很多上好的印材,刻来叩石生韵、心手双畅,美妙的石头是会唱歌的。
髮老懂印,对印的内容也重视、讲究。他经常以印明志,以印载道,通过印章来表达自己的艺术理想和追求。比如他叫我刻过两方“大象”押角大章。这在他七八十年代的画上经常钤盖,现在也遗失了。我跟髮老接触近40年,尽管他有那么高的名望,但他是一个非常谦逊的人,我从没听到他自许过自己的字画。刻“大象”印章,是“大象无形”成语略去了“无形”两字。的确,若径用“大象无形”四字,就多了自夸的成分。他追求的不是别人那种直白的豪气满怀,而是低吟浅酌、恰到好处的表达。在画上钤盖“大象”两字,追求和体现了去形求神、包罗万象、技进乎道的境界。
髮老还叫我刻过一方“岂有此例”(图例五)。这四个字,刚好反映了他在书画创作上追求古人没有先例的风格,和超脱古人成法、突破古人藩篱的理念。所以这个“岂有此例”是很有深意的。
他叫我刻过一方“画匠十髮”。髮老曾到云南跟瑶族等少数民族长期生活,从民间艺术里吸取了很多新鲜的营养,他感觉到文人必须要走出书斋接触地气。以往文人最忌讳的一个是俗气,一个是匠气。髮老偏偏叫我刻“画匠十髮”。他的画好在有“仙气”无“匠气”的“岂有此例”。他善于做加法和乘法,画求繁,繁到化一为百,化千为万;他也擅长做减法做除法,删尽枝蔓,万法归一。
图例六
1985年我跟随他去普陀山采风期间,他只用几根线条就神奇地画了一张达摩。一个大的“C”下面加一横,然后,用细笔很简单地拉几笔,一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即跃于纸上,堪称以一当百,出神入化(图例六)。后来在展览会上,那些画人物的画家都对之叹为观止。髮老这般的本事,可说是梁楷以后千古一人了。他曾嘱我刻过一方印章,印文为“十髮减笔”(图例七)。如上述的《达摩图》,用很概括的几根线条去浓缩呈现万千气象的物事,就是生动的诠释。还有像“一笔定三生”“三釜书屋”等印章,都承载了他的一种超迈寻常的思想寄托。
十髮先生非常幽默,但他绝非插科打诨,他的幽默是信手拈来,且有深度的。十髮先生为人厚道、大度,同时他又是一个非常敏锐、谨慎的人。有人刻图章送给他,我有次去他府上时,他就拿印章给我看。他说:“天衡,你知道它这里有啥花头吗?”我不解。他说:“这方印章送给我之前,料想他已经在空白宣纸上钤盖几十份了。我只要用过这方章,他做假画,就有了旁证,说这方印章是程十髮在画上用过的,画不会假。”他在这方面有着高度的警惕性。髮老用谁的印,一定是对这个人信得过的。印者信也,是辨伪鉴真的重要一环,马虎不得。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假冒程十髮先生的画就海内外满天飞了,他谨慎使用别人给他刻的印是可以理解的。
髮老还是一个爱石的人。石跟印的差别就在于前者要讲究印材,后者是讲究印艺。他喜欢印石,对石头也很有感情。1988年我们带领上海中国画院的中青年画家到苏州西山,给上海总工会疗养所创作一些公益性的书画。因为程先生和我有共同的爱好,喜欢收集字画古董,我们经常一起逛古董店。那次,我俩就抽闲逛了苏州文物商店,在二楼,看到锁橱里面放着两块田黄石。说来也巧,店员问我:“你是上海的韩先生吧,我是这里的销售主任,叫韩信。”我随即跟他介绍了程十髮先生,并请他取出那两块田黄石上手一观。一块是方的,至少有四两;还有一块小的,一两多,没标价,两块田黄都是“开门”的,正宗的。我问韩主任什么价位,他就进去翻本子,然后讲,韩先生如果喜欢,按照进价加百分之二十给你,大的4500元,小的1800元。我知道这纯属友情价,当即表示这两方都要了,不巧的是偏偏没带现钱。6300元在当时算是巨款了,谁知韩主任爽快地说,韩先生你先拿去,下次再来付钱。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真是缘分噢!两石在手,我转身把大的递给了髮老,“你拿大的,我拿小的”。然后我们就满怀喜悦地赶到了西山的疗养院。我们两个人的房间相邻。老先生晚上吃过晚饭,门半掩着,我就推门而入。房间里的台灯灯光是黄色的,光线比较暗,只见老先生摘掉眼镜,正把那方田黄贴着鼻尖,放在眼前,上下左右地细细盘玩着,足见老先生好生喜欢。
我从上世纪70年代初即呼程十髮先生为“髮老”。上海话里“髮老”和“弗老”谐音,寓意永远不老。后来,人们都尊呼他“髮老”了。他的艺术才华,他的幽默风趣,他为人的洁身自爱,在我心里的确是永远不老。在即将迎来髮老百年诞辰之际,程十髮艺术馆别出心裁地举办《山花烂漫——程十髮用印展》,其中也展示了海上前辈王个簃、钱瘦铁、来楚生、陈巨来、方去疾、叶露园等篆刻大家为髮老刻的佳作。老辈风流,睹印生情,正是有了这批印格迥异、各领风骚的前辈的引领,上海的篆刻至今依旧是全国的一个重镇。故作此文,缅怀髮老,也向髮老和印坛的师辈,致以深深的敬意。
2020年6月21日于豆庐
作者:韩天衡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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