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陶老有誉儿癖,另一友人老徐则好责其子。
陶老誉儿,并非常人那样,夸耀儿子入了哪所名校,考试得了几分,竞赛得了几名,乐器过了几级,外语会了几门。如此炫耀,究其实是在展示自己的钱柜。可陶老没钱,也不以寻常胜负为意。每每高兴且“炫耀”的,是儿子出今入古,提出刁钻的问题,难倒了老父亲。小朋友痴迷围棋,陶老便写诗,教诲儿子“长气要如人养气,偏师大可敌雄师。宁从失处争先着,莫为收官便乱吹”。他人以为这是教子,我却知他实是誉儿。从前杜甫夸幼子宗武“问知人客姓,诵得老夫诗”(《遣兴》),又谆谆诲以“诗是吾家事”,“精熟《文选》理”(《宗武生日》),诲之即夸之,以其能传衣钵也。陶老也是诗人,心事自可例而推之。又小陶孩提时,一如其他小孩,爱在纸上乱涂乱画,有时丹黄盈纸,有时只是一线缭绕,皆旋即弃去,毫不可惜。陶老因此作偈子,谓秋风摧折草木,全无怜惜,可见造化成毁世界,只如小儿一般。比造化于己子,那陶老岂非造化的爸爸?当时看到此诗,我不由得赞叹,陶老陶老,棋高一着啊。
老徐却是责子派。日常埋汰“犬子”,是他工作的一部分。同样是下棋,他说:“上午陪小徐下了两局象棋,爷俩不欢而散……”他替奶奶告乏:“小徐打电话打得连奶奶都听得不耐烦了……”他嘲笑儿子不识字:“小徐拱进书房,看到摊开的地图集,念道:滚州、豫州、扬州……”嘲弄儿子的成绩:“看到班级群公布的成绩信息,竟然还有考得比小徐差的,某人乐坏了……”他也记录儿子的反击:“独坐客厅,听着外面的雨声,喝酒发呆。屋里传来小徐的声音:你别看爸爸整天把论文摆在电脑上,也没看他写几个字……”“在书房正准备看几页书,他拱过来说:‘爸,等有时间我教你练练书法哈!’小徐大师昨天才去上了第一节书法课……”“昨天指导小徐语文,修改之前作业中的错误。今天,接他回来,说是改了也没改对。俺抱怨说这答案应该没问题,不一定非用那个‘标准答案’。小徐叹气曰:你还是面对现实吧……”
老徐不写诗,但喝酒的嗜好跟陶潜是一样的。陶公正好写过一首《责子》诗,“抱怨”五个儿子又懒又笨,只知道玩。黄庭坚评说:“想见其人岂弟慈祥,戏谑可观也。”清人温汝能却批评黄涪翁“强作解人”,以为这是陶前县令“无可如何”之辞(语见《陶诗汇评》卷三)。看来温汝能缺一个陶老这样的父亲,也没有老徐这样的朋友,与陶渊明大有隔膜。
我喜欢陶、徐二位“小世兄”。在这个乏味的世界上,他们生长得很生动,因为他们生长的方向是心性的宽广。某次去陶老家聊天,见到小陶正奋起“金箍棒”,要与爸爸对打。不久陶老戏做“新年规划”,其中一条云“戒打儿子”。不知道他人什么反应,我脑海中的画面不是贾政狠狠打宝玉,而是李靖苦苦斗哪吒。而且陶老有一首《书〈西游记〉后》诗,其中写道:“我于古通德,所最爱者菩提师。既授弟子七十二般变,又以筋斗云终之。其意盖云打不过即跑也,何必抵死妆脸皮。天地多妖魔,斗战不胜亦有时。肥遁十万八千里,毫发无损谁能追?见道贵解脱,困守无乃痴。彼未数数然,何如此老神动而天随。”想来小陶世兄早得其父真传,倘有“斗战不胜”的时候,必是早早肥遁,安会困待老拳?俄罗斯诗人莱蒙托夫曾经写诗祝福友人新出生的孩子:“愿他的心性是和平宁静,/又能坚持真理,像天使海鲁文”;“愿他勇敢而大胆地正视/虚伪的荣华、人世虚伪的名声”;“愿他能拔出人世的泥淖,/心灵依然纯洁,胸襟依然无损!”(余振译)这也是我对小陶、小徐两位小朋友的祝福和期待。
我也认识别的一些小朋友,对他们,往往可怜多于喜欢。大概因为他们的父母炫耀他们却不懂得赞誉他们,居高临下批评他们而非朋友一般与他们相戏谑。一百零一年前,鲁迅先生发表了《我们怎样做父亲》,他说,先觉醒的人当“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一百零一年过去了,“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的中国人变多了吗?也许吧。至少在我认识的不多的小朋友中,像小陶、小徐那样的也还有那么一两位,比例似乎不低。只是,我有点怀疑鲁迅先生所言父母当“肩住了黑暗的闸门”这一说法。这样的人物,大概是不会要孩子的。而父母为了孩子肩扛重压深感痛苦,孩子会快乐吗?陶老与老徐,他们与人世固然有许多龃龉不合,却又都有一种游戏人间的心态,这才是孩子们快乐的原因吧。
对了,老徐的公子大名“一芥”,这是我起的。取义于《维摩诘所说经》“以须弥之高广内芥子中无所增减”,即一颗小小的草子中藏得下三千大千世界。我虽微小,我心却广大无垠。对徐、陶两位小世兄的心量,我是很有信心的。
作者:刘摩诃
编辑: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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