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毅、杜颖姐妹2018年摄于上海
庚子春寒未尽,燕子衔春归巢。早饭后,我坐在蓝色童话般的客厅沙发上,环顾四周:壁炉上方,宝蓝色墙上是一帧爸妈最后合影遗照;客厅的两个角落,一对装饰橱里,站着两个蓝裙、长发的芭比娃娃;玻璃茶几上,蓝色大肚花瓶里,稀有的蓝玫瑰绽放;花瓶旁,我的手机里童声唱着:“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若不是疫情扰人,我的晚境,岁月静好。
我把稿纸铺展膝上,写上本文题目,忽听厨房里,厨娘把瓷盘碰落地上,随着这一声脆响,我的思绪立即定格在抗战胜利,妈妈携护幼小、有病的我们姐弟妹三人从新疆回到上海的那段日子。回沪后才惊悉,“九一八”后,爸爸在上海、江西、武汉、云南艰难建起来的四家新瓷厂,其全部经费都被杨姓总经理席卷一空,下落不明;杀害爸爸的凶手盛世才同时置我们于病痛中;爸妈上海旧居,又遭重庆“接收大员”霸占……我们陷入贫病交迫,流离失所的境地。
杜重远(1898-1944)
新中国成立前夕,一家远亲飞离大陆,我们住进了他们的空楼。这天下午,妈妈外出,为我们的结核病募集营养费,勉强维持生命(当时此病无药)。傍晚妈妈尚未回来,我虽还小,也知担心她会否又遭到冷遇而伤心、绝望。这时,听到起居室里一声脆响,我疾步走进去,看到三岁不到的小妹,正站在高高的凳上,手僵在书架顶端——地板上,靓丽的大朵牡丹花瓷盘,已成为几块碎片。我小心扶她下来,告诉她:这是爸爸云南瓷厂的艺术精品,名扬海外,一套盘子已上了英国女王盛大宴会的餐桌。这个就是镇厂之宝。小妹可怜巴巴,显出少见的胆怯。这时,妈妈已回到家,出现在房门口。我怕妈妈心情雪上加霜,迁怒于小妹,便用身体挡住她,急忙说:“妈妈,我不小心,把纪念品打碎了。”妈妈一时呆怔,盯着地上的“碎牡丹”。不料,小妹一阵风窜到我身前:“姐姐撒谎,是我闯的祸!”看到她一副小英雄就义的架势,妈妈笑了,拉她同坐到长椅上,问:“为什么爬那么高?”她回答:“我想偷饼干。饼干盒子是空的,盘子一闪滑下来了。”“为什么要偷饼干?”“我饿。”把妹妹抱在膝盖上,妈妈终于流下了眼泪:“都怪妈妈无能,没有让你们过上吃饱的日子,妈妈明天一定再出去努力。”
第二天,妈妈带我去了离我们住处不远的一家“信胜面包店”。妈妈还有衣物可典当之时,常去这家面包店给我们买牛奶面包等,店长热情接待:“我很景仰杜先生,您这三个娃娃很可怜,这病是治不好的呀。”这次妈妈说明来意,想赊账一段时间,店长一口答应。妈妈致谢,拉我走出店门时,店长又追出来问:“还要不要一些水果啊?”
杜重远与侯御之结婚照
此后云舒云卷,花落花开,盼来解放,转眼又迎来改革开放。但1990年12月1日,至今我都能感到,那是多少冬季里最冷的一天!清晨,弟弟喊我,说他上腹部剧烈疼痛,并不断号叫:“痛死我啦……”我慌急电话询问瑞金医院一位熟悉的医生。她说:“像是急性胰腺坏死。马上送医院手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把医生意见转告弟弟,劝他起床,坐上藤椅,我和保姆好抬他到楼下,妹妹打电话在叫救护车。弟弟求我: “姐姐,千万不能让我坐起来,我一坐起来就会死了。”我知道胰腺坏死,不及时治疗,后果就是死亡。在弟弟哀求、呼痛中,我还是与保姆艰难地把他抬到楼下。就在这时,他口吐白沫,头往后一仰,人事不知。我以为他痛昏过去了,等不及救护车,把弟弟塞进了出租车踏脚处,因为实在扶不上座位。汽车双灯跳闪,一路向岗警示意。到了医院,监护仪上,弟弟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医生宣告:“患者杜任半小时前已经死亡。”我站在急诊室,感到天地一片白茫茫,不知身在何处。恍惚听到,后赶来的小妹恸哭,她拉着弟弟手臂,说他还有体温,死也不肯送太平间。我突然惊醒,我需要尽快赶回家,以防肺癌大手术半年后的妈妈,也会挣扎赶来医院看小弟。不知是潜意识中有什么准备,还是因惊骇,痛楚被镇住了,我没有一滴眼泪,面带微笑禀告妈妈:小弟因天气太冷,心血管痉挛,引发绞痛,已经住进医院,吊针、服药,小妹陪他吃午饭。妈妈露出宽慰笑容。
入夜,我是妈妈大手术后的夜班护理。惨白的月色中,我通宵未眠。第二天一早,我把妈妈和同在病中的小妹,托付给正在休假的邻居女医生,自己踉跄着去了希尔顿酒店咖啡厅,买了一杯咖啡也不喝,坐在那儿直勾勾地一天都在看人来人往,感受一点人间气息,一连三天,都是如此。小妹看到我形销骨立,两眼呆滞,不顾发烧38.7℃,径直去了瑞金医院,要求为哥哥做尸体解剖。报告出来:“大面积心肌梗塞致死”。医生向妹妹解释:患者还年轻,血管堵塞如此严重,也属罕见,很是遗憾。听到这一结论,我仍处伤痛中,但妹妹的举措,解开了我自责的内心死结,阻止我彻底崩溃。
1999年,又遇“祸不单行”之年。妈妈罹患第二种癌症,痛苦离世。“妈妈,月亮之下,有了你,我才有家”,永感身在旅途中的我和妹妹,怀着无限哀思又回到了香港。到港第三天,我们在赶往与引资外商和国外银行洽谈第二个电力项目贷款问题的途中,遭遇车祸。我被撞裂右侧颅骨及颌面,眼鼻大量出血;妹妹也头皮、双腿流血。她认为自己是外伤,忍痛指挥救护车送我去急诊。按当时我们香港公司的经济状况——虽然第一个水处理项目成功,但因过程太长,收到咨询费时,已是寅吃卯粮,利润所剩无多——只能送有福利待遇的大众医院。小妹看到我出血过猛,喉头呛有凝血,已近窒息,于是毅然送我进了“贵族医院”。为我找到最好的头颅外科专家,再配上一流的美容外科医生,二人联合手术。我很快脱离生命危险,脸上亦无毁容伤疤。这是因为采用了当时国际上最先进的技术,口腔内操作缝合。不幸的是,为我的天价住院、手术费,小妹奔走借贷,劳累、紧张,导致她伤口感染,宿病加重,从“肾功能不全”转为“尿毒症”。港友和公司同仁纷纷慨叹:杜颖天赋多才,命运却多舛。她作为遗腹女,降生在新疆牢房,襁褓中险遭扼杀,终生病苦缠身。抱病学习,带病工作,成就斐然。她爱美、爱笑,言语表情稚嫩纯真,是永远不会成熟的一个姣姣女。面临电闪雷击,她摇身一变,成了娘子军主帅。在引进外资、复杂多变的商场上,她冰雪聪明,不按常规出牌,组合祭出商招,屡次力挽狂澜,反败为胜。只是她的健康与成功呈反比,每况愈下。2011年在被“死马当活马医”换肾后,她默默退坐轮椅,但依然如影随形,甘心做我的得力助手。我一个眼色,一次扬眉,无需语言,她都配合紧密。大家都笑侃:“两姐妹合辙押韵,形同一人。”在我撰写弘扬爱国主义精神、宣传正能量的文章时,她及时送上所需史料,外加几条“金句”,还注上“不是要让你照抄,而是启迪灵感”。
2016年,小妹患脑梗后,心肺胰肾各脏器都在衰竭。在她生命倒计时的日子里,每当看到我腰疾热敷很枯闷时,她总会搬一张小凳,坐在我浴盆对面,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述英国侦探小说女作家阿加莎·克莉斯蒂的作品,再小的细节,小妹都不会漏掉:大侦探波罗,一天早上在对镜刷牙时,一条毒蛇被凶手偷放在洗漱台下。毒蛇迅速而悄没声息地顺着波罗的睡衣往上爬,一点一点上移,眼看就要缠咬到波罗的喉部。波罗则边刷牙边出神思考案情……我听得毛骨悚然,忽然暗忖:日后,如果小妹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那时再回忆起这一幕,将是何等伤感……而今,不幸被我一念成谶。
去年小妹最后一次住院,事先医生告知:她后脑有一极小范围的脑梗,只需住院吊五天针,即可出院。小妹还说:“不要带很多东西,我几天就回来了。”不料轮椅推出家门后,妹妹再也没有能回到这个我们两姐妹的家——精致的蓝色小屋。她住院吊针两周后,病势日沉,已不能自主翻身,一刻也不能离开氧气管。忍受着疾病和各种检查的巨大痛苦,几次昏厥过去。刚刚醒来,她又会露出萌萌的笑容,让关爱她的医护人员大大松一口气。只要我坐在她床边,她就会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放。没有太多语言,白皙的脸上,满满都是不安、不舍的笑容。各级领导和亲朋好友来探望时,她会努力笑得灿如桃花。
一天夜里,她安静地说:“我若再不死,就要把护理我的‘家人’都累死了。”又转头对我说:“姐姐,你明年会有更重的负担。”我问:“为什么?”她回答:“假如我今年还不死的话。”我黯然预感不祥。三天后,2019年10月23日,妹妹带着感激和眷恋撒手人寰。那天清晨,当抢救的医生艰难地说出: “小妹(大家对她的爱称)已经死亡。”在场的女性都哭了,唯独我这个胞姐没有一滴眼泪——我不敢面对现实,我不承认小妹永远不会回来了。
回到家里,中央和市里领导,海内外亲友,每天从早到晚,轮班,川流不息,来看我、陪我、劝我、开导我。不能来的,我手机里也全是他(她)们的温言慰语。门铃声、手机声,声声都是我的救星。我自勉:一根筷子,我也要挺立!只是每晚我洗漱毕,还会亲手清洗小妹已半年多不用的漱口杯。我知道她永远也不会再用了,我仍用心地仔细洗刷。我如今还能再为小妹做些什么呢?泪水与洗杯子的热水长流。一晚,我忽然不哭了,因为我发现洗杯子就像又触摸到小妹的一丝气息。时常我还会坐在小妹床前,对她说很多知心话。近几日与她商量的是:我身后的安排。我们一家人都走了,也还是想为社会留下一点回馈、善举,这也是小妹活着时的心愿,同时继续宣传爸爸为国情深,毁家报国的情怀和事迹,正像古人所说“死而不亡者寿”,推动“后浪,奔涌吧”!
我坐在蓝色小屋的沙发上,斜望过去就能看到小妹的卧室。服侍了她十年的“家人”为小妹新添了怒放的绿萝,五彩的玫瑰,摇曳有致的吊兰。我手机“小燕子”的歌曲,也反复演唱,到了尾声:“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天上人间,燕子呢喃。
作者:杜 毅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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