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快两年了,不再吃肉,各种肉,与信仰无关,与节食无关,连我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怎么突然就有了那么个念头,且偏执狂一般开始执行。起初有点不习惯,不是嘴馋,是右手比较贱,一不小心就要越界,幸亏理智及时出现,不动声色地叫停,令它悻悻而归。
十天,也许是二十天,就完全习惯了,就这个过程的长短来说,我还是比较满意的。
然后就一直偷偷执行,也不想让人知道,因为实在无法解释给人家听,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幸亏我抛头露面的机会少而又少,吃什么都无人知道,这大概也是我能坚持下来的原因,如果是个有食堂可吃的人士,或是大小饭局不断的人士,估计也有困难,因为谁也受不了过多的质疑。
话虽这么说,自我分析还是免不了的。首先我觉得我可能是个惯于被约束的人,从小到大,我连迟到早退都少有,也不敢标新立异,至少是不敢将这新与异表现出来。当这样一个人遇到不用坐班的生活,遇到看似无边无际的自由,首先想到的竟是给自己的一天设置了三个以上的闹钟!我是如此依赖闹钟,像远行者依赖行囊和指南针,像武士依赖铠甲和长剑,像盲人依赖手杖,一旦某天卸下这些依赖已久的东西,陌生的轻飘感会让我周身不适。
但闹钟终究只是表面的约束,一旦习惯之后,就变成了游刃有余的生物钟,约束的意义就此消失。接下来怎么办?像一片羽毛一样随风而舞?这就像刚刚得到了自主管理权,却还不懂得如何管理自己,太拥挤的时候渴望空间,太空旷了又需要有界限来确定方位感;太忙乱了渴望闲适,而一旦有半天闲适,又担心全世界已隆隆而过。总而言之,我需要边界,需要依赖,需要某种轻度不适伴随我终日。
我猜素食就是那个依赖品的替身,我希望它像闹钟一样提醒我,像行囊和指南针一样指引我,像铠甲和长剑一样帮我保持抵抗的姿势,无时无刻,不要松懈,不要放任,慎独,自律,然后获得真正的自由。
毕竟身在一个杂食社会,很快就活出了一个憋屈的素食者模样来。必须得给家人烧肉菜,他们没道理跟我一起食素,而且还要尽可能地把肉菜烧得美味,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我会尝一点,咂咂味道,再吐出去。既然要烧,免不了要买,最受不了的是买鱼,必须伸出手指,准确指向某条灵活游动的小家伙,这时最怕卖鱼师傅眼神不好,或是手上欠准,捞起一条,追问我:这条?若是以前,我肯定不假思索地告诉他,就是这条,或者不对,是那条,但此时此刻,置身现场,我像被人掐住了喉咙,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摇头或点头代替,似乎我不出声,就能减轻一点杀戮的罪过。
但有一天,一个不期而至的朋友的朋友完全刷新了我对自己的认识。
因为是在饭桌上相遇的,素食一事很尴尬地被人发现了,那人瞥了我一眼,对在场的人说:她肯定是有原因的。
我顿时有种自己都不太明确的心事被人说中的感觉,虽然我并不知道这原因是什么,而我之前自以为是的分析已瞬间瓦解。
他说我可能是因为太紧张了,不由自主地、无意识地抓些手边小事来做,他说很多人都有类似动作,比如把袖口挽起来又放下去,比如在衣服上寻找有可能挑起来的线头,比如啃手指。我不同意,觉得素食非那些小事可比。
他继续说,如果不是,那就是因为你的紧张已到了某个临界点。
这时我已真正紧张起来,因为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我是紧张的,但表面上,我一笑置之。
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把自己大卸八块,逐一检审,可能我已深受心理暗示,我真的开始觉得,莫名的紧张感的确光顾过我,甚至攫住了我,我像一个被扔进笼子里的小动物,找不到出路,也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
我再次向朋友的朋友咨询,他一副果不其然的腔调:你看你看,就说你紧张吧,我就随便一说,你到现在还在想着它。但他随即安慰我:没关系,你已经找到治愈它的办法了。我更加不解。
素食,就是你的疗法。他说。
说来奇怪,他这样一说,我竟心里一宽,轻松多了。
作者:姚鄂梅
编辑:谢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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