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来到故称阳羡的宜兴,来到有着丁山和独山却因了苏东坡一句“此山似蜀”而改独山为其家乡名的丁蜀,才会明白这片有着七千年紫砂制陶史的土地何以引天下文豪竞终老:“买田阳羡吾将老,从初只为溪山好”,“买田阳羡”也成为辞官归隐的风雅成语。
苏东坡与宜兴的缘分最早可以追溯到他进京赶考及第那年,在款待同科进士的盛大琼林宴会上,挨着苏东坡的恰巧为宜兴人蒋之奇,宜兴历代曾出进士548人,其中状元4人、榜眼5人、探花1人(当今也有311之谓,亦即30多位院士,100多位大学校长,还有1万多位教授),又是三山两水五分田的江南富庶之地。估计蒋之奇说起家乡赞不绝口,苏东坡闻言心神往之,在宴会上便赋诗:“月明惊鹊未安枝,一棹飘然影自随。江上秋风无限浪,枕中春梦不多时。琼林花草闻前语,罨画溪山指后期。岂敢便为鸡黍约,玉堂金殿要论思。”,由此定下未来退休卜居宜兴的“鸡黍之约”。
苏东坡终其生没等到践约之日,但一生被贬七次的他有着超乎常人的随遇而安定力,总能在不如意中活出生活况味,似乎羁旅处处都可以成为东坡版“诗与远方”。正所谓所行崎岖、所见壮阔,“一蓑烟雨任平生”是其回顾人生的自我写照,朝堂不容那便去远方看山看海,还可成就诗文不朽千年。
对于从四川眉山走出的苏东坡,最初的神往之地当属大宋首都汴京,在这里二十岁的他得遇其人生第一个伯乐文坛领袖欧阳修,初试牛刀便金榜题名,三十岁已经是笑傲文坛,但他很快发现庙堂上需要的周旋选边和谨小慎微实在是难以融入。
一个流传甚广的“不合时宜”成语故事就是以苏东坡为主角,他有一次饭后拍着肚子问身边的侍婢:“你们知道这里面都有什么吗?”有说“都是文章”,有说“都是见识”,苏东坡均摇头。这时他的红颜知己朝云说:“一肚皮不入时宜。”苏东坡哈哈大笑,知我者朝云也!
不合时宜的苏东坡首贬之地为湖北黄州,一大家子二十余口随迁,他作为挂名的团练副使没有了俸禄,眼见要坐吃山空,幸得朋友相助,好不容易从官府领到一块位于城东的荒地,苏东坡欣欣然率全家在此开荒种地,并自号“东坡居士”,由此民间只知有位叫着亲切的苏东坡以及他在劳作间隙研发“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烧制的东坡肉。
黄州是有幸的,走向人生低谷的苏东坡在此写下“大江东去浪淘尽”的千古绝唱《念奴娇·赤壁怀古》,使得只是拥有一段赤色江边崖壁的黄州,硬生生成为与昔日赤壁古战场俗称“武赤壁”并列的“文赤壁”。某种程度上,有了苏东坡的加持,后人更愿把这里作为发思古之幽情的“诗与远方”。
说来有意思,当时待苏东坡还算关照拨给田地耕种的黄州太守徐君猷之弟徐大正,与苏东坡一见如故,相约阳羡购房为邻,著名的有关苏东坡阳羡买田信札后半部的行书《阳羡帖》中的“得之”就是徐大正。
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五年。之后,他想起了当年与友人归隐宜兴的约定,便上表奏请批准:“……而赀用罄竭,无以出陆,又汝州别无田业可以为生。犬马之忧,饥寒为急。……臣有薄田在常州宜兴县,粗给饘粥,欲望圣慈,特许于常州居住。”当朝廷准奏后,苏东坡赶赴宜兴途中写了《归宜兴留题竹西寺三首》:“十年归梦寄西风,此去真为田舍翁”、“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欣喜之情,跃然诗中。
这次苏东坡真动了在阳羡终老的年头,由于自己一大家子人员众多,他便在宜兴丁蜀独山之麓购地筑起“东坡草堂”,之后又扩建成“东坡别墅”,这就是现在的“东坡书院”,当年实为其家宅。
不过阳羡购置田产也让苏东坡惹上过麻烦,他在黄州期间通过友人购得了宜兴黄墅村曹家庄曹潜夫的200余亩田地。不知为何,曹姓人家出手后开始反悔,纠缠苏东坡毁约长达八年时间。后来苏东坡虽打赢了官司,还是体恤乡民,按原价把土地退还。
苏东坡生前最后一次买房地产也是在宜兴。据《梁溪漫志》记载:他用积蓄买了一处宅子。一天苏东坡居所旁散步,听见有老妇人痛哭,上前相问,老妇人指指他的房子:“吾家有居,相传百年。而吾子不肖,举以售人,宁不痛心?”苏东坡赶紧取来屋券,当老妇人面焚烧,第二天便搬出宅子,还给老妇人,连买房钱也不要了。
“吾行四方而无归兮,逝将此焉止息”,漂泊一生的苏东坡从一开始带有戏谑成分的相约到以买房产实际行动表达“归老阳羡”,即使他任职过的天堂杭州相去不远也未曾改变他的定念。
说起来,杭州堪称苏东坡两度为官造福百姓之地,在这里他“官游逢此岁年恶,飞蝗来时半天黑。”而治蝗灾、作《钱塘六井记》记叙通水井、疏浚西湖使得“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造就了如今的“苏堤春晓”“三潭印月”。
宋神宗驾崩后,苏东坡仕途遇转机,离开江南赴京,短暂的政治蜜月期后,厄运又接踵而至,苏东坡再被发配岭南,这次他将子女留在了丁蜀,也留下了终将归隐这里的念想。
苏东坡被安置在紧邻当下命之深圳的惠州,当时这里属未开发的蛮荒之地,深圳也只是地图上没有标注的无名渔村。这时苏东坡已年近六旬,仍保持了达观泰然心态,尤其可贵的是苏东坡不在其位依然关注民生。如同昔日在杭州太守任上为百姓办了疏浚西湖等实事,他在惠州也发挥自己影响力,动员各方力量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在当地环绕城池却无堤桥不便出行的丰湖上筑堤架桥,极大便利了当地民众,便把丰湖的那两段堤称为苏堤,更后来把丰湖更名为西湖至今,有诗云“北客几人谪南粤,东坡到处有西湖。”
如果说苏东坡在广东惠州是穷亦兼济天下,那么苏东坡对他担任过“市长”得以充分发挥达则兼济天下才能的江南杭州,更有着一份魂牵梦绕的牵挂。苏东坡在惠州期间写下怀念“西湖北望三千里,大体冉冉横秋水”的诗篇,专门捎给杭州挚友的“梦想平生消未尽,满林烟月到西湖”,更不消说陪伴他一生的杭州姑娘朝云先他而去葬在惠州西湖边,苏东坡将承载两人美好记忆的杭州西湖与安葬挚爱伴侣的惠州西湖融为一体,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他自己诗歌中将惠州丰湖称之为西湖:“西湖不欲往,墓树号寒鸦”。
此时此刻,苏东坡每每忆起江南的杭州,他在江南宜兴的儿子收不到父亲的音讯,十分着急,当地朋友安慰苏家孩子:你们不用担心,惠州能有多远啊?它又不在天上,只要走肯定能走到。说罢,这位朋友收拾行装出发,硬生生走了2000公里到了惠州,想必苏东坡又一次真切感受到宜兴人的实诚。
苏东坡最后最远的贬斥地是过海迁居更少人烟的儋州(现称海南),他竟自称“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犹如多年前为受其连累贬斥岭南归来的好友王定国写下“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名句,期间甚至为海南岛培养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名进士。
直到又是皇帝驾崩大赦天下,65岁的苏东坡才得以北归,这时他的儿子苏迈、苏迨等家人都在宜兴,苏东坡终于能够退隐阳羡,归隐田园,怎奈一路颠簸,年老体弱的他不幸染病,坚持着抵达宜兴古属常州后,一病不起,以这样悲怆的方式终老于此他的心仪之地。
苏东坡逝世后,他的后人陆续过长江回到北方,他留在蜀山下的家宅被丁蜀民众奉为“苏氏祠堂”,后在此建了“东坡书院”,新中国成立后一度成为“东坡小学”,及至今天恢复为“东坡书院”的围炉茶话会成为独有的陶式文化景观。
以丁蜀为核心产地的宜兴紫砂壶与文人精神紧密联系,传说苏东坡嗜好的煮茶用器是类似带把茶壶的“铫子”,有心的当地制壶人托其名发明了“东坡提梁壶”,恰成为对于苏东坡最有意义的纪念载体。
诚哉斯言:人这一生,总会在某个时刻,遇见苏东坡。
丁蜀有幸,丁蜀不俗,袅袅茶炊中映现出苏东坡的“诗与远方”。
作者:程士庆
编辑:赵征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