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泰兴路上的老石库门建筑。 袁婧 摄
■本报首席记者 张懿
对石库门文化的守望者来说,这是一个希望之年。如果说过去的奔走、呼喊式抢救是一种无奈的守势,那么,今年在提出石库门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倡议之后,他们展现了更主动沉稳的姿态。
十个月过去了,“申遗”正走出民间。虽然距离成功依旧遥远,但“申遗”的倡导者似乎并没有那么在乎成败,他们更希望“申遗”能帮上海完成一次对石库门的价值发现。正因为上海人对石库门太熟悉了,这种“习以为常的漠视”或许才是石库门保护最大的阻碍。
不过,在一些基本问题上,甚至连石库门守望者都还有分歧--究竟该保护什么,这决定了应该怎么保护。留住一砖一瓦相对容易,但建筑之外还有大量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某种意义上,保护石库门不就是为了让海派乡愁不至于无依无靠吗?
石库门保护与改善民生难以两全
这是一个让人五味杂陈的季节。一度注定被拆的静安区东斯文里最终“死里逃生”,这块市中心最大的石库门里弄的“重生”方案虽未定型,但至少房子会留下来。不过,坏消息也没断,有些原以为肯定留得住的街坊,隔天竟成了断壁残垣。
上海石库门文化中心主任张雪敏是今年初发起石库门“申遗”倡议的专家之一。他说,石库门保护,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也是最紧迫的时候。“过去30年,上海城市发展走的是大拆大建的模式,到现在,理念终于换成了'城市更新'。”张雪敏说,如果说过去的建设是盯着土地,现在则更多是看文脉。作为上海重要的城市肌理和文化符号,石库门申遗适逢其时。
上海市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总规划师夏丽萍说,上海新一轮总体规划正在编制,一大改变是从“扩张”转向“内涵发展”;未来,全市建设用地规模必须负增长,“要在现有建筑里寻找未来。”
夏丽萍本意是给石库门传递利好,但上海大学教授顾骏反而有些怀疑:建设用地负增长的话,为了容积率,石库门被拆的风险会不会更大?
事实上,哪怕不谈商业利益,在石库门保护与改善民生之间,也一直找不到两全方案。等拆迁等白了头的人们,对石库门的情感远比旁观者现实而复杂。
张雪敏说,上海目前存留的石库门里弄仅存1900多处,居住建筑单元5万幢,“按照之前的旧区改造计划判断,十年内,石库门或许就会消失殆尽。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它发生。”
被“申遗”唤醒的城市文化与价值观
无论如何,今年1月,19位专家提出了“申遗”倡议,市政协文史委也把“石库门申遗”作为年度重点调研课题。市政协文史委主任冯小敏说,调研报告将在年内出台,结论已经明确:建议市政府把石库门“申遗”纳入“十三五”规划。
张雪敏说,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遗”是国家行为,但需要地方政府推动。目前,除了市政协文史委,市规土局等部门也越来越多地参与到“申遗”前期工作。但“申遗”势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中国每年只能提出一个候选项目,而目前在我国的“申遗”预备清单上,有40多个项目在排队。所以,张雪敏认为,哪怕石库门只是进入国家预备名录,也是一大成功。
张雪敏说,“申遗”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过去,大家只看到石库门的居住功能,却忘记了这里是上海独有的市民文化、城市个性和交往方式生成的地方。”
上海市历史学会会长、复旦大学教授熊月之梳理了石库门简史:19世纪中期,受太平天国等影响,江南许多人逃到上海、进入租界。从这些激增的人口中,洋行觉察到商机,冲破法律禁锢,允许他们留下,并造房出售给他们。之后,石库门随上海一同成长,但中西合璧的特征一脉相承。再后来,随着上海人口激增,房价高企,石库门进入“七十二家房客”时代,多元共存、五方杂处的文化特征越来越明显。
张雪敏说,除了上海,其他开埠城市里,由于华洋间严格隔离,中西建筑未能充分融合。在国内、甚至世界范围内,本土文化和外来文化以如此特殊的方式互相包容、互相洗礼,即使不是孤例,也属罕见。实际上,石库门是中国近代城市民居的开端,并孕育了近代城市的生活方式。
换一个角度说,石库门也是海派文化的根。上海社会科学院民俗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蔡丰明说,石库门不仅是建筑,更是一种载体,呈现着上海市民文化的价值观:精明灵活、重商逐利、务实顺变,“所以,石库门的保护应是物质与文化结合的整体概念。”
这些被“申遗”所唤醒的,难道不正是在里弄里长大的一代上海人感同身受,但又很少触动思考的观念和价值吗?
在与时俱进中保持“活态”
解剖石库门文化的价值,是为了更好地探讨如何保护石库门。
由于相当看重石库门所承载的文脉和内涵,蔡丰明不认为新天地和田子坊是保护石库门的理想模式:“石库门街坊,应该保持它的'活态',但绝不是新天地和田子坊,因为那里,根本无法反映中下层市民的市民精神。”
持同样意见的还有顾骏,在他看来,田子坊是公共空间,与生活无关,留住当地的居民只有两成左右。新天地更是后来仿造的,完全不具备文化遗产的“原真性”。按他设想,保护石库门最好的方式,是保留其居住功能,但降低人口密度,提高居住在其中的幸福感。
如果对照这样的标准,“死里逃生”的东斯文里,也会面临保护模式的难题--因为它是按照土地征收方式留存并保护的,绝大部分原住民都要离开。
相对而言,张雪敏对于保护模式的态度更加开放。他并不太刻意拘泥于原住民式的石库门保护模式--以步高里为代表,也不排斥田子坊、东斯文里的方法,甚至接受新天地:“未来石库门的保护一定是多种模式并存。”
对于石库门街坊的商业化,张雪敏说,过去的石库门并不完全是居住,也有商业和娱乐,比如烟纸店。而且,按“申遗”的标准,入选者同样也需要发展性,要求在与时俱进中保持“活态”。再退一步说,实际上,在目前的各种备选模式中,完全保留石库门街坊的居住功能是代价最大、也是可操作性最差的一种。
对于留存在人们心中最深切的石库门乡愁情结,熊月之有一番解读--怀旧有它特殊的心理特点:对过去的痛苦进行美化,对过去的幸福加以放大。换句话说,你所怀念的那个过去的石库门,或许并非它原来的样子。
张雪敏说,石库门保护,需要政府大力引导、社会支持。现在最关键的是对全市的石库门建筑进行价值研究、分类保护,并尽快开启保护模式的探索试点。他认为:“或许多年之后,随着石库门价值越来越受认同,全面彻底的保护会自然而然成为共识。”而现在,最重要的是想方设法先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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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首席记者 张懿
今年早些时候,市政协文史委组织相关人士对上海石库门情况作了一番调研,部分委员、专家形成了一些初步的认识。
资料显示,解放前,上海约有20万栋石库门里弄建筑,近60%的上海人居住其中。而如今,根据今年的最新统计,上海现存较为完整的石库门风貌街坊约173处,共有石库门里弄1900余处,居住建筑单元5万幢,仍有约200万市民住在石库门里弄。
2000年以来,上海市委、市政府已经开始着手于石库门的抢救性保护;2004年,将中心城区的12个片区列为上海历史风貌保护区,其中包括部分石库门里弄建筑;2009年,“上海市石库门里弄居住习俗”被列入上海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0年,“上海石库门里弄营造技艺”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5年,市规土局公布了第一批共81处“上海历史文化风貌街坊”,其中有石库门街坊51处。
目前,尽管有部分石库门列入了法定保护范围,但对现存总量而言是一小部分,仍有一大批重要的石库门里弄未列入政府公布的保护名录。
石库门面临险境,主要原因包括:
1.砖木结构易风化受潮,且岁月久远;
2.居住密度过高,长期超负荷使用;
3.石库门基本是公房,租金低廉,缺乏修缮资金;
4.很多时候,宝贵的石库门文化遗产被视为获取商业利益的阻碍。
此外,对照现状,深层次的保护症结还包括:
1.石库门保护认识存在误区,包括以牺牲城市文化遗产作为解决民生问题基础的遗产保护观念,以及无视遗产珍贵的历史文化价值和潜在经济价值、片面地把保护与开发对立起来的城市开发理念急需扭转。
2.保护更新与旧城改造在导向上脱节,近年来,虽然大拆大建的城市规划思路正在扭转,但遗留问题显现,一些文化遗产建筑多年前就被批给了开发商,为保护带来很大障碍。
3.保护政策制度错位,比如,目前石库门只是被笼统地归类在“住宅类”,没有专门分类,给管理保护带来很大难度。此外,在石库门的土地置换,房屋使用权以及相关税收、财政优惠等方面,也缺乏合理政策引导和长效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