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伴随着国产电影的类型化进程,悬疑元素逐渐成为一个吸引观众进入影院的强有力的叙事法宝。无论在以观赏性为核心诉求的主流商业电影中,或是以艺术表达为核心诉求的作者电影中,悬疑元素都变成首选的叙事策略之一。《心理罪》《法医秦明》《犯罪现场》《沉默的证人》等商业电影中,往往将一桩刑事案件做为故事主线。而作者电影《江湖儿女》(贾樟柯)、《南方车站的聚会》(刁亦男)、《地球最后的夜晚》(毕赣)等,也经常借用悬疑案件的外壳或者加入一些悬疑情节。
悬疑这一类型之所以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能同时获得商业导演和作者导演的青睐,因为这一类型既先天带有刺激性与观赏性,同时又具备了能深入人性复杂处的叙事潜力,是一类兼具外在优势(感官刺激)与内在优势(人性深度)的复杂类型。
从受众基础维度看,悬疑电影是一种本身观众数量较大、接受度较高的类型;从电影史的纵向角度来看,悬疑案件电影本身就有强大的类型传统和类型资源;从类型电影经验移植的横向角度来看,悬疑电影的类型本土化改造难度不高。同时,这一类型比较容易融合动作、科幻、警匪、喜剧等其他类型,其题材优势也使其更容易加入作者导演的艺术表达,并纳入本土文化及社会现实。
外在优势——
刺激性与紧张感
查·德里在《论悬疑惊险电影》一书中写道:此类电影中,存在着一种能够诱导观众处在提心吊胆的紧张情绪中的结构——一种“对立关系展开的叙事结构”,比如“生/死、善/恶、无辜/有罪、信任/怀疑、投入/超脱、热烈/冷漠、诚实/欺骗、真实/虚假、揭露/掩盖、公开/秘密、结合/分裂、有序/混乱、以及重生/毁灭等等”。
悬疑案件电影是侦探片与悬疑片的融合杂糅,两种类型都是强情节的电影类型,可以包含很多戏剧性强烈的情节。从心理感受上来说,案件制造出恐惧压迫感、悬念则制造出神经紧绷感,二者相结合,可以最大限度调动观众的情绪、引发观众的好奇心与窥探欲,并制造足够强烈的感官刺激,这也是悬疑元素具备的先天优势。
案件侦破过程,使创作者更容易建构一个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的故事。侦破案件所必须的逻辑性,也使情节之间需要环环相扣、严丝合缝。而悬疑元素制造的重重迷雾,会进一步引发观众一探究竟的好奇心。破案过程中的善/恶、正/邪二元对立,也必然激发观众心中的正义感,与渴望正义战胜邪恶的迫切感。
在商业电影中,吸引观众的注意力、调动观众的情绪,本就是创作者们的核心目标,悬疑元素在这一点上具备了天然的优势。《心理罪之城市之光》中,一件接一件的诡异案件让整个故事的紧张感在恐怖氛围中不断升级,激发起观众对于警察尽早抓到凶手的期待。《记忆大师》则借用与科幻类型的融合,将扑朔迷离的案件,如拼图般一点点揭示出真相,同时将一切放在主角的记忆碎片中,让观众跟随主角体会那种看到记忆中的罪行却束手无策的急迫心境。
在作者电影中,悬疑案件题材也变得越来越普遍。刁亦男的《白日焰火》借用了黑色电影的外壳,包括故事模式、主角类型与影像风格,对类型叙事资源的借用,反而更清晰地呈现出作者对于人性复杂暧昧的思考,也使这部作品超越了刁亦男之前两部节奏缓慢、暧昧模糊的艺术电影。
内在优势——
人性的深度与复杂
优秀的悬疑案件电影,从案件侦破到正义战胜邪恶,往往是始于人性恶、落于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让观众通过电影中善/恶、正/邪、罪/罚的二元对立,认识到人性恶之罪与人性善之贵,由此警惕人性之恶。当然,不是所有的悬疑电影都能做到这一点,但也有不少优秀的国产电影创作者,能够通过对人性复杂性的刻画,达成对于人性的深刻反思。
人的欲望、贪婪、野性、嫉妒、怨恨,都潜藏在人性深处,而犯罪行为则是人性中这些深层阴暗部分不加控制、得到释放的结果。一个没有阴影与沟壑的人性,就会像平面一样一目了然,平淡乏味。对于创作者来说,通过电影探究人性中的阴暗角落与被深深藏匿之物,是一种强有力的诱惑。悬疑案件电影可以通过对罪行动机的探究,来思考人性的复杂纠结。《误杀》的男主角,本来是一个善良的好人,但为了保护女儿,选择隐藏真相、制造假象,虽然他犯了法,但观众却会同情认同男主角,并由此对罪恶产生深深地抵触厌恶。
另一些悬疑案件电影,则通过暴力刑事案件,呈现社会现实的复杂性与暧昧性,体现出一定的批判性反思。例如,《少年的你》中,案件的深层根源是校园暴力。女主角将同学推下楼导致死亡虽然是意外,但她在那一刻爆发的人性恶意,终究来自她长期作为校园暴力受害者的压抑心理。在这些电影中,社会问题与个体生命经验紧密结合在一起,叙事也变得更加生动可信,让观众对于人性的堕落产生警惕。
还有一类电影,采用对比的方式,用案件的戏剧性,反衬出人生的平淡与无奈。案件是作为故事背景,主角不是罪犯,而是与案件关系不大的普通小人物。比如《暴雪将至》中苦苦追寻罪犯、却被警察嫌弃其无用功的工厂保卫科保安,《黑处有什么》中在连环杀人案发生地度过苦闷青春期的女孩。案件的离奇与戏剧性,更加映衬出主人公处境现实的惨淡与无奈,以及他们对于自己人生的不满与不甘。
曹保平的《烈日灼心》中,曾经犯下的恶行,会不断在心中发酵,变成一种无处可逃如灼人烈日般的惩罚,无论他们改邪归正做多少正义的事,都难以逃脱以前的阴影,最终只能以死亡来完成自我救赎。整个故事在环环相扣的戏剧冲突中不断进行人性与良心的拷问,如同现代版的《罪与罚》,思考罪与救赎这些深层的人性问题。
警惕误区——
为了表现深度而夸大阴暗
一般而言,悬疑案件类型确实比其他类型更能涵盖善恶、人性、社会等深层议题,由此成为一个意义衍生场,在给观众制造密不透风的感官刺激的同时,又能给观众留下深入思考人性与现实的反思空间。悬疑案件电影所包含的人性、道德、伦理困境,是其他题材电影难以企及的独特之处。
虽然悬疑类型具有某种天然的优势,但也必须看到,有一些质量不高的国产悬疑案件电影陷入了各种创作误区。其中最常见的问题是为了制造悬念和紧张感而故弄玄虚,设置不符合人性的案件,或通过缺乏逻辑的推理过程破案。好的悬疑案件电影,其外在优势与内在优势是互为表里的,破案情节的紧张刺激,与影片想要表达的复杂人性,存在一种有机且紧密的关系。而不成功的悬疑案件电影,这两者是割裂的,往往为了刺激性而人为制造血腥暴力,为了紧张氛围而故弄玄虚、刻意制造层层迷局,同时对人性的探究反思也流于表层,要么为了表现人性深度而夸大人性的阴暗变态,要么对犯罪行为的深层人性动机的呈现浮皮潦草。比如《心理罪》结尾,大反派的犯罪动机竟然是因为自己得了某种病,这种对于人性的肤浅呈现,使整个故事彻底脱离现实逻辑与人性逻辑,难以令人信服。
作为具有强大生命力的类型叙事策略,又是适合本土电影市场的强势类型,不难想见,悬疑案件电影将持续得到重视和发展,逐步成为中国电影的重要分支。也正因为如此,需要业界对此种类型做更加深入的研究。确实,悬疑案件电影往往呈现了人性的扭曲、释放人性的恶意,同时也试图揭示导致这种人性恶爆发的复杂、深层、多面向的原因,但这样做的目的,是借此让观众得以反思人性,对人性之恶产生恐惧与警惕,并对美好的人性产生一种向往。
作者:刘起(电影学博士、中国文联电影艺术中心助理研究员)
编辑:范昕
责任编辑:宣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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