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读书少,定力弱,我的心一下子就被俄罗斯人的《哈姆雷特》偷走了。
这是一部大格局的《哈姆雷特》。
四百多年来,该剧经过了成千上万次的舞台演绎,风格各异,但从坎姆博扮演的哈姆雷特称霸舞台(1783-1817年间)以降,浪漫主义演绎一统天下,哈姆雷特不断地被放大,《哈姆雷特》不断地被缩小,雷霆万钧的瀑布变成了深情款款的细流,格局越来越小:小而安全,正好来安放精致的玻璃心;小而局促,装不下浩瀚、凶险、壮美的大世界。
福金版的《哈姆雷特》大格局依托于令人震撼的舞美设计:巨大的体育大看台式钢架结构雄据大半个戏台,顶天立地,它要激发观众不由自主的敬畏之心。它要用“敬畏”来重新定义我们与世界关系,它要用“无知无畏”来重新定义王子式浪漫主义自恋中那致命的陷阱。
大看台背对着观众席。历史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政治角力究竟如何展开?这些大多留在了我们看不见的那一面。看台有通向外部世界的宽而长的阶梯,其顶端平台上,是我们看得见、听得见的漂亮的政治修辞;阶梯上展开的是暗藏机锋的父子冲突,是欲言又止的母子纠缠,是真假难辨的伤心爱情表演。很多片段都在长阶梯的后面发生,就像隔着一段距离透过网格状的窗户观看世界一样,入眼的一切都影影绰绰,难明究竟。
在戏台与观众席间设置了一个坡板,它通向王子的内心世界,通向存在的神秘,斜靠在这块坡板上,王子吟诵了那段著名的独白,“生存还是毁灭……”,直抵人心。但是,这种存在主义的犹豫与忧郁,有时不免是忽略了残酷狞厉的政治格局的奢侈。在大看台与那个坡板之间,是一个双坑式面下结构,就戏剧效率而言,这是个绝妙设计:王子无数次走在了双坑间的小道上,一个闪失,就会掉入其中;它是国王与王后深陷自掘的陷阱这一困局的具象化,它是伸出手来迎接新统治者的群氓所处的社会现实,它还是奥菲利娅的墓坑,而在此以前,它又是奥菲利娅殒命其中的河流。就本剧的政治主题而言,它是光鲜的政治生活必须装配的垃圾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具尸体被推入其中,这种有节奏的抛尸设计是改编者的原创,表面上与王子的故事无关,却是这部政治阴谋剧的定音鼓点。因为它首先是邻国为丹麦挖下的政治深坑。
浪漫的王子看得见存在的深渊,却看不见现实的政治深坑。福金将《哈姆雷特》改造成了政治寓言剧。戏剧开场时,剧中人身着现代西装,王后端庄的长大衣,俨然有现代斯拉夫民族风(后来某一时刻又换上了英国古代君王服饰——请记住这是关于丹麦的一部中世纪戏剧)。原剧中的鬼魂一节,被改编成了邻国的一个阴谋。是的,这个阴谋所揭示的也许是一个真相。自以为真相在握、真理在我的王子于是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上发起了报复。带着重振乾坤的使命感,他彻底搅乱了乾坤,让宫廷变成了屠宰场。带着原罪的国王与王后,被动地站到了防守者的位置上,左支右绌。“你终于得遂心愿了,”王后长叹一声,主动地饮下了毒酒,被原剧骗了的全场观众,集体发出整齐的错愕声。青春与浪漫,无意中充当了国际政治的攻城巨槌,城破处,生灵涂炭。自命纯洁无辜的王子,变成了大悲剧的第一罪人。
政治阴谋剧这一定位,并没有遮蔽原剧最动人心魄的闪光点——青春的迷惘,存在的孤独,似乎独有王子“领会之”的弥漫的悲凉感。悖天逆伦的悲剧发生了,出于政治权宜考虑的众人带着扑克脸,毫不动容。王子装疯卖傻,众人视而不见。某一场景中,王子张开了大嘴,发出了大叫,状如蒙克的《呐喊》,却没有声音传出——犹如在噩梦中,我们大叫,却听不到我们自己的声音,因为最绝望的呐喊是无法传达的。福金又充分利用了舞台设计来表现这种绝望与孤独:空旷的宽阔的阶梯,奥菲利娅久久伫立,怅惘地遥望王子的背影——王子留给她的只有谜一般的背影。大看台的最高一阶上,王子侧身坐着,时而观看那边我们看不见的世界,时而回头俯看观众席,但他看不见我们关切、探究的目光,他只看到虚无。
斯坦尼之后,纷纷扰扰中的俄罗斯文化似乎一再“出戏”,从这次的改编剧《哈姆雷特》来看,俄罗斯,至少就其戏剧而言,已经能够潜下心来,没有困难地入戏。
看戏归来,心里颇有些激动,于是发信给北方某位专治俄罗斯思想史的博士朋友,感慨俄罗斯人是读了不少书的。对方回应说:然,战斗民族其实也是一个读书的民族,只是国人多不知。
剧照均由2018上海·静安现代戏剧谷提供
作者: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教授 梁超群
制作编辑:童薇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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