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付鑫鑫)六十花甲,他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干着自己最喜欢的川剧事业:在四川省川剧院当导演,排新编川剧;去蜀风雅韵等剧院串场,给观众们表演绝活变脸;去成都附近的大专院校上课,放弃院校行政职务……最近,他还受邀参加上海儿童艺术剧场推出的戏剧普及系列节目 《宝贝,来看戏》,与娃娃们互动变脸,讲授川剧的奥妙。
他是新一代的“变脸王”,名叫毛庭齐,国家一级演员、一级导演。早年,在宜宾跟“变脸王”孙德才学过“三变化”;后来,又向四川省川剧院导演刘忠义学过变脸;2005年,在文化部民族民间文艺发展中心举办的“宋城杯”南北民间表演绝艺王擂台赛上,夺得“变脸绝艺王”称号;2007年,独树一帜地在变脸中加入变胡子的细节;2015年央视春晚,毛庭齐与杨韬、夏恭雨雪三位川剧艺术家一同表演变脸。
回首过去,毛庭齐说,幼时是家庭环境的熏陶,让他获得中国戏曲的启蒙;考入宜宾地区青年川剧团以后,学得越多,他越发热爱川剧事业,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前些年,当川剧遭遇困难、跌至低谷时,他也曾为生计所迫,干过电视台编导、当过汽配店的跑腿“小哥”,在大学里担任与专业关系不大的行政职务……
但这些都没有办法让他获得真正的满足。唯有川剧舞台,才能让他赢得内心的平静。
“要不下周,你把戏本拿到我家里来,先面对面谈一谈。”在家中接受采访时,毛庭齐被同事来的电话打断了。对着手机那头,他耐心地用方言说:“不是说我不帮你排这个戏,而是我真的没有时间,今年的日程已经排满,最快也要明年咯。说到做不到,也耽误你们时间……”
耳顺之年的毛庭齐,上月刚从四川省川剧院办好退休手续,名义上是“退休了”,但在实际生活中,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忙碌。比如,他是四川省川剧院导演,配合国家话剧院原副院长査明哲导演新编现代川剧 《铎声阵阵》;在四川师范大学兼职授课,每周都要往返于成都市区、金堂县,给学生讲表演课和剧目课。
变脸:为人物剧情服务
2015年央视春晚,毛庭齐与杨韬、夏恭雨雪三位川剧艺术家,为全国观众表演节目———变脸。
对于当下成都演出市场中,参差不齐的变脸表演,毛庭齐颇有微词:“川剧变脸不等于魔术表演。像街头艺人那样、外袍一抖变换一张脸,只是为变而变,让大家看个热闹。”实际上,变脸只是川剧表演中的一个技巧,反映人物内心世界。常言道:“相由心生。”变脸就是人物内心的外化。演员通过变脸,用一张张夸张的脸谱来表达人物内心的喜、怒、哀、乐,其最终目的是服务于人物内心情感。另一方面,变脸还可用来表现剧中具有魔力的神仙鬼怪角色。例如,传统川剧 《归正楼》 中,义盗贝戎在遇到官府画影捉拿时,就凭“九变化”一次一次躲过抓捕。
毛庭齐说,目前变脸过于泛滥,对变脸技巧本身造成了很大伤害。“有些人没有经过正规、专业的训练就上台表演,这就毁了川剧变脸。更有甚者,在舞台上进行近乎揭秘的表演,令人很是痛心。”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川剧演员孙德才创造了一种新的“扯脸”技巧,使变脸更具实用性和传奇色彩。后来,在重庆,孙德才还教过四川省川剧院导演刘忠义。
“解放前,孙德才和他的干儿子经常在成都各个剧院串场,变脸这样的绝活就是他们养家糊口的饭碗,自然不能轻易外传。估计是花费重金,孙德才老先生方教了刘忠义。”毛庭齐说。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川剧 《白蛇传·金山寺》 首次赴香港演出,刘忠义的出色表演引发轰动,万人空巷。原来,刘忠义饰演法海和尚手中的法器———紫金铙钹一角,与白蛇斗法。他以孙德才的变脸技巧为基础,对其进行改进。
“紫金铙钹一出场是一张很可爱的笑脸,人畜无害。当他与白蛇相遇,如仇人相见分外‘脸红’,一转身就变成怒火中烧的红脸;当铙钹用钵盖住了白蛇,心中窃喜、手舞足蹈,瞬间变成一张笑脸,欲去抓蛇却发现白蛇已经逃走时,气得变成灰脸——一副灰头土脸沮丧的样子。”毛庭齐强调说,变脸的最高境界是为人物、为剧情服务。再比如,川剧 《白蛇传·断桥》 中,青蛇一角是由男、女演员合演的。剧中,青蛇遇见许仙,一怒之下,由女儿身变为男儿真身。如何表现? 川剧巧妙地用变脸来反映这一转换。最早的演员在手上涂油彩,以一个抢背翻滚,把油彩涂抹到脸上,此时,演员瞬间由一张英俊帅气的脸变成满脸通红、怒气冲天的脸。变脸表演完成以后,衣服上全是油彩,特别脏,而毛庭齐在学生时代饰演此角时,经孙德才老先生亲自指点,把原先的“抹脸”改为更加先进的“回三张脸”。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白蛇传》赴国外巡演,四川省川剧院一级演员王道正担任铙钹一角,也极一时之盛。“出国演川剧,很多国外艺术家也想探寻变脸奥秘。”毛庭齐一边模拟“装脸谱”,一边说,王道正在日本表演期间,化妆间里全是摄像头,四面八方都盯着。“省文化厅要求过不能外泄变脸绝活,王道正不得不在大旗的遮盖下‘装脸’。”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曾有人出几万元向毛庭齐拜师,学习变脸。当时,毛庭齐刚从宜宾搬到成都,连套属于自己的房子都没有。“他还硬气,怎么也不肯教别人变脸。当时,一个万元户都很不得了啦,更何况是几万块钱……不管人家怎么说,他都不肯教!”他的妻子徐晓英有点“恼火”地说。
跨入新世纪以后,戏曲发展越来越受到国家的重视,变脸也逐渐走进“寻常百姓家”,慕名向毛庭齐拜师的人越来越多。他说:“开始,带的徒弟跟我一样,在川剧里演武生,变脸是基本功之一。就像我太太,唱花旦,有时候也需要变脸。后来,变脸的市场效益越来越好,找我的人实在太多了,推也推不掉,而且有的小娃娃实在是家里经济困难。”
徐晓英补充说,变脸原有“传男不传女”的行规,而毛庭齐唯一带过的一个女学徒,在外国表演变脸。“以前,她在国外读书,还要去餐厅洗碗,一天打好几份工就为了挣生活费,养活自己和陪读的妈妈。她利用假期回成都学会变脸后,餐厅老板不仅不让她洗碗,而且报酬也比以前多了。”
“那个女娃娃有舞蹈基础,学起来不是太难,几个月就差不多了。”毛庭齐感慨,川剧讲究“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等“四功五法”。真正的变脸并非在短时间内变得越多越快就越好,而是要配合身段地变脸,能够随着剧情、角色心境的变化有快有慢,才能达到最佳的表现效果。甚至,有时候,变脸变得越慢越好。
一部电影,改变一生命运
要说毛庭齐自己变脸的经历,还得从他学艺开始讲起。
1957年,毛庭齐生于重庆,家中8个兄弟姐妹,他年纪最小。他家所在的那条街坊是著名的文艺街,也是特别混乱的一条街。说它“文艺”,是因为毛家父母特别善良,送往迎来的客人里面,有“白面书生”,也有“江湖草莽”;说它混乱,是因为这条街所在位置特别,处在半山腰,从毛家沿街的铺面钻进去,上面还有三层,左邻右舍星罗棋布,往下还有两层巷道通行,简直是小偷、打架斗殴者逃逸的天堂。
毛庭齐幼时,很喜欢和邻家陈婆婆走在一处,她喜欢听戏、也喜欢唱戏。陈婆婆是北方来的遗孀,寄居在毛家的出租房里。“她没有孩子,一直把我看成她的儿子。有时候,我妈会烧面条给她吃;有时候,她蒸了白馒头也会给我吃。”毛庭齐说。
毛庭齐的父亲上过师范大学,当过教书先生,也在单位干过职员。在毛庭齐的印象中,父亲床头全是书。“文革”时被抄家,两皮箱的线装书都被抄走了,父亲心疼得直抹眼泪。毛庭齐的母亲善良宽厚,经常救济穷苦人。一个寒冷的冬天,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母亲在家门口,却见有叫花子光着膀子在大街上走。母亲冲上去,把自己的棉袄披在那人身上……
那个年代,毛家父母特别开明,孩子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像二胡、手风琴、琵琶、京胡等乐器一应俱全。整条街上,唯一有留声机的只有毛家和王家。“我家还有很多唱片,评剧、越剧、京剧、黄梅戏,听得多了,我自然都会哼几句。”毛庭齐难掩脸上的骄傲说,他有天晚上被父母亲带去看猴戏。父亲告诉他,这些演员演戏之前都不准吃饭,就算吃饭也不能吃饱,否则翻跟斗、打斗时会出问题。毛庭齐听后,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以后绝对不能做这个行当,太遭罪。
1972年,毛庭齐初中毕业,正好赶上“知青”下乡。他听从在宜宾的二姐建议,报考宜宾地区青年川剧团 (以下简称宜宾川剧团)。宜宾川剧团里,年长的老师寥寥,年轻的老师对传统剧目了解甚少。
改革开放后,传统剧目重归戏曲舞台,为了更多更快地学戏,毛庭齐经常一个人跑去电影院看电影,包括李少春主演的京剧 《野猪林》 和裴艳玲主演的河北梆子 《宝莲灯》 《哪吒》 等戏曲电影。他从早上一直看到晚上,将电影中人物的表演一场场地记下来。也是在那时,他看得越多,越发迷恋戏曲,一发不可收拾。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毛庭齐接触变脸,是因为孙德才到宜宾川剧团“支援地方”。当时,毛庭齐在川剧 《白蛇后传》 中演铙钹,要求会变红脸、黑脸和金脸。当时,初出茅庐的毛庭齐也没觉得变脸有多好,只是应对角色需要,认真变好三张脸。
1984年,宜宾川剧团的一位导演请毛庭齐当副导演,一起排新戏 《日月葬》。最初,导演十分肯定武生出身的毛庭齐安排的打斗戏。谁知,省里来人调研时,打斗戏被批评了。
“《日月葬》 中有一段打斗,我们本来是打算做个面罩,以此表现两个相识的人之间的偷袭。但时间紧迫,道具组没准备面罩。所以,两个认识的人缠斗之后,剧情又表现出其中一方并不知情,于理不合。”毛庭齐说,事后他十分理解观众的看法,但在当年,血气方刚的他完全不能忍受人家指责打斗戏是“在新衣服上戳了一个洞”。
1986年,毛庭齐进入四川省川剧学校西南四省导训班学习。“排 《日月葬》时,导演不是说我没有经过系统学习、没有导演思维吗? 所以,我就一定要坚持学习。”毛庭齐追忆当时的心境,四川省川剧学校的学费是220多块钱,还是母亲帮忙垫付的。
给导训班上课的都是中央戏剧学院来的老师,从此,毛庭齐知道了导演的职责是什么、如何才能让剧情为主题服务,知道了“行动线”“贯穿行动”为何物。“也许是自己真正学到了各种知识、开阔了眼界,才不会像在宜宾那样,井底之
蛙、狂妄自大。”毛庭齐说。
其实,在到成都学习前,毛庭齐完全有机会改行,但是对戏曲的热爱让他坚持了下来。那时,他和徐晓英已经成婚并育有一子,家中长辈推荐二人转行,一个去劳动局,一个去公安局。
长辈做出决定之后的一个周末,夫妻二人在家带孩子,一起看了部电影 《人猴》 (1983年版),由京剧武生李小春主演,讲述了一代名角“美猴王”戏外的悲苦人生。看完电影,毛庭齐和徐晓英良久没有说话,等了好一会儿,再对视时竟“无语泪先流”。“电影本身是部悲剧,李小春在里面演得太好了,我们看了以后都很感动。我自己也是演武生的,很多经历感同身受。”毛庭齐说,那一刻,他转念决定,不改行了。
作为同行的徐晓英,也很支持丈夫的决定。她说:“如此,就跟家中长辈讲讲。让我先改行试试,改得好的话,你再出来。”
徐晓英从宜宾川剧团调到劳动局当收发员,日子并不舒坦。“我太太在宜宾川剧团是主要演员,当家花旦,可到了劳动局就不一样了,从云巅之上跌至泥潭深谷的失落感淹没了她。”毛庭齐感慨道,夫妻二人以前有个习惯,在家里常常交流如何更好地演戏。可徐晓英转行后,毛庭齐回家再说戏,总会惹得太太伤心啜泣。
为了演戏,两次甘当“逃兵”
1993年,毛庭齐从四川省川剧学校调入四川省川剧院任演员,主攻武生。刚到省川剧院,每天都是一个人练功,也少有新戏要演出,一个月拿着100多块钱的工资,毛庭齐说,“一年容易坚持,两年三年呢?”
彼时,宜宾电视台正在招编导、摄像。两地分居、回家探亲的毛庭齐,因经济拮据就去电视台求职。台长看了毛庭齐的经历,尝试让他排练一个拥军节目。舞台经验丰富的他不但一一点评每个演员的表演,并指出“你们一边唱,一边走,最好每个人之间要少留空,队伍不能过于松散,否则从摄像机镜头里看,镜头不够饱满”。
有了专业背景的支撑,毛庭齐面试通过了,第二天就到电视台上班。一年后,他已经成长为台里的部门主任。就在台长提出,要办手续将毛庭齐正式转入麾下时,省川剧院来了消息,说要排新戏。毛庭齐丝毫没有犹豫,立即从电视台辞职,回到了成都,被台长私下戏谑地称为“逃兵”。
在省川剧院新戏 《武松》 中,毛庭齐饰演武松。相比宜宾川剧团相同资历的同事可以拿几百元工资,他在省川剧院还是经济“压力山大”,于是,悻悻地回重庆。哥哥姐姐们专门为他开了一家汽配公司,毛庭齐负责进货、送货,一个月拿着1000多块钱的工资,却没有地方花,用他自己的话说,“天天下馆子,腿粗得像大象,完全不像武生。哥哥们带着他请客户吃饭,花个八百一千一顿,眼睛都不眨一下。可在我心里,还是川剧院100多元的工资踏实,随时随地可以登台演戏,不会在夜深人静感觉精神空虚。”
1997年,著名导演谢平安等人执导川剧 《变脸》。谢平安打电话给毛庭齐,让他担任副导演。于是,毛庭齐又回成都了。
川剧 《变脸》 中有个副官,是一个“娘娘腔”的军人,人物分寸很难把握,演不好就达不到应有的戏剧效果。在排戏过程中,毛庭齐“临危受命”饰演副官。“以前,我在宜宾川剧团演过小花脸,所以对这个角色把握得不错。在北京演出时,受到专家们不少赞扬。所以,我就更有信心了,再也不想回重庆做生意。”毛庭齐略带歉疚地说,当时,哥哥们都上了年纪,家里全靠他一人跑腿,因为他排了戏就变了卦,汽配公司只好“关门大吉”。
一生挚爱,怎能爱得不深沉
在省川剧院,刘忠义是川剧 《变脸》 的副导演,与毛庭齐私交甚笃。刘忠义将自己跟孙德才学习的变脸技巧和亲身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毛庭齐。不仅如此,毛庭齐还在变脸中自创了变胡子。如今,他不仅能变出不同颜色的短小胡子,还能让胡子变幻出从年轻到年老的不同模样。
毛庭齐说,在中国戏曲中,变脸之所以被欣赏,不光是因为变脸技巧本身好,而是中国戏曲的创作理念,能够直击人心。举例来说,话剧要表现大船,就得有个船的模型作为道具推上舞台;在川剧中,只要演员拿船桨在舞台上一挥,再把台词一念,谁能说演员不是在船上呢?
“再比如,中国戏曲中的一桌二椅,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你看,演员往桌子上一站说,我登上高山,谁会说演员不是在山头上呢? 然而,舞台上的一桌二椅又不同于现实生活中的桌椅。你看,谁家桌椅还有大墩柱和绣花桌围椅披呢?”毛庭齐激动地说,《归正楼》中,行侠仗义的贝戎,扇子一挥,白脸变红脸,再一转身,红脸变蓝脸,既巧妙又有趣,“这样的艺术,您说,我怎么舍得放弃?”
在毛庭齐看来,古代百姓学习传统文化,戏曲是其中重要的途径之一。如星河般璀璨的川剧剧目,一直有“唐三千、宋八百,演不完的三列国”之说。“中国戏曲犹如一杯浓浓的香茶、一杯甘醇的美酒,我怎能爱得不深沉呢?”毛庭齐说。
对于退休以后的生活,毛庭齐说,除了继续在学校当好“教书匠”,还希望能在传授晚辈变脸的同时,吸引更多人深入了解川剧、了解中国戏曲,“我上课的时候经常讲,变脸不是光看脸,还要看身段。演员一出马,就能看得出吃了几碗干饭、身段如何、表现手法怎样? 没有为剧情服务的表演,都是多余的。”
徐晓英说,在宜宾,儿子8岁就已会变脸。毛庭齐问儿子:“你知道我是怎么变脸的吗?”儿子脱口而出:“你拉走的。”当时的毛庭齐很无语,如今,他已释然:“变脸技巧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如何让变脸变得更神秘、准确表现人物内心,才是最重要的。这样,人家在看戏时,才不会计较你是怎么变的,才会真正理解川剧变脸表演中‘外化于形、内化于心’的精髓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