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6月13日,《民报》发表“布克夫人赛珍珠离婚一小时即结婚”的报道。报道消息来源为国民社,而该条报道后又附路透社消息,推测国民社消息即来源于路透社。两条消息均为6月11日美国里诺电,而内容则大体一致。国民社消息说:
小说家赛珍珠女士,今日已与其夫布克教授离婚,一小时后即与纽约出版家华尔许在此结婚。赛女士以受其夫心理上之虐待、致健康上受损、引起身心不安为离婚理由。其二女则由布教授教养,资产则予平分,同时华尔许之夫人,亦已取得准许离婚之判决,赛女士与华夫人在此之前,曾同居一时,非常和好。
相比之下,路透社的消息似略详细,电文如下:
著名女作家赛珍珠布克夫人与其夫(即金陵大学教授布克)离婚后,今日在此已获有与纽约发行人华施结婚之许可证。查华施新近与其妻离婚,曾发行布克夫人所著之小说数种。布克夫人与华施夫人皆以不堪虐待请求离婚。而布克与华施皆申辩并无虐待行为。布克夫妇所有资产皆计分配与所生子女二人,抚养将由双方协定。布克夫人赛珍珠在华多年,所著小说多关注和反映中国农村生活,其中最著名者为《福地》一书。
上述电讯中所谓布克夫人,乃现代中文所通译,最为常见和常用。不过,对于当事人——赛珍珠和布克教授——来说,至少在当时,似乎更倾向于使用卜凯夫人,因为约翰·布克乃译名,而实际上布克教授是有一个自取的中文名字的,即卜凯。所以,赛珍珠在与卜凯的婚姻存续期间,在中文世界里更为他们夫妇所接受的称呼,当为卜凯与卜凯夫人。
目前能够查阅到的赛珍珠以卜凯夫人之名出现于中文世界里,一共有四条,分别为:
卜凯夫人演讲“著作之经验”,《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校刊》,1934年第7期;
学校大事记(二十二年十月至二十三月五月):二月:“大地”作者卜凯夫人来校演讲,《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校刊》,1934年,金陵年刊;
新地:《荒春》,卜凱夫人,《农林新报》,1935年第35卷第1期;
《荒芜的春天》,卜凯夫人原著,侯焕昭译述,《江苏学生》,1933年第2卷第1期;
实际上,在赛珍珠以卜凯夫人之名出现于中文报刊上之前,早已经以赛珍珠或布克夫人之名而为人所知,中文世界亦是如此。不过,至少在熟悉约翰·布克即卜凯者那里,赛珍珠或布克夫人更常见的称呼,则为卜凯夫人,上述四条,即可为证。赛珍珠1917年与约翰·布克在华结婚,至1935年二人在美离婚,这段婚姻,一共维系了18年。而这18年,恰恰是赛珍珠作为一个小说家从开始文学创作到声名鹊起的18年,而为她赢得巨大声誉的小说《大地》,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其中都可以看到作为农学家的卜凯以及二人这段婚姻的某些存在。我们都知道,赛珍珠的作品中第一次出现“王龙”这一人物,是短篇小说《革命党》。而这位王龙,乃为南京郊区的一位菜农;而《大地》中更广为人知的那个王龙,则生活于镇江以北、被众多赛珍珠研究者考证为安徽宿州。而无论是宿州还是南京,都与赛珍珠婚后的生活有关。而无论是在宿州的生活,还是在南京的生活,又都离不开卜凯。
上述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校刊中所刊两条,其实内容完全一致,就是对1934年1月10日下午(5时开始)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大礼堂的一次公开演讲的报道。这则报道中引人注目之处,是赛珍珠演讲之前的一段开场白。她说:“在未说以前,我要申明几句话。我是一个美国人,但是我写的书,却是关于中国的。这一定使人奇怪。我为何不写本国而要写异国,这我可以很简单地说。因为我的过去的生活,可以说全部是在中国的。所以中国对我,比美国对我更要熟悉、接近。所以我不能阻止我要写中国的一种自然愿望。”
我们都知道,赛珍珠在重返美国并定居之前的40年,也可以说其前半生,基本上都是在中国度过的。尽管这样长的时间,在晚清以来的西方来华人士中,也并不算最长久者,但对于作为作家的赛珍珠来说,中国确实因此而成为她一生文学书写的“资源”。即便是在她后半生生活于美国期间,赛珍珠笔下写得最频繁、最流畅的,依然是中国。
而另外两条《荒春》及《荒芜的春天》,其实均为赛珍珠的同一篇小说之译文。这篇小说在后来的小说集《结发妻》中译本里,译为《春荒》。关于1931年长江流域大水,赛珍珠一共写了四篇小说,即《春荒》《逃荒者》《父与母》和《大江》。这四篇小说的小集标题为《洪水》。读过这篇小说的读者,大概都不大容易忘记其开篇与结尾,也不容易忘记赛珍珠对于那位在二月将近的一个和暖的黄昏、坐在自家小屋门前、面对着家门口大水过后景象的刘农民的心情的描写。而这,只不过是赛珍珠所描写的同一主题的其中一景而已。
令人关注的是,一般读者均不清楚,为什么赛珍珠会连续写了四篇小说,来描写叙述这一场长江水灾。关于这个问题,仅从《结发妻》这部短篇小说集是看不出来的。不过,在《荒春》这篇小说的中译本里,则以“译者按语”的方式有所说明。
《荒春》译文,发表于《农林新报》,该刊由南京金陵大学农学院《农林新报》社编印,也就是赛珍珠的丈夫卜凯所执教的单位。因此,对于这篇小说的写作缘起,似乎亦就有着一般译者所不掌握的信息。
这篇小说刊发在《农林新报》的“新地”专栏里。据编者介绍,这一专栏,“专载以客观的笔调,轻松流利的文字,描写农村一切现象。能于全文中带有令人感动的情绪的为上乘。文稿性质为(一)小说;(二)游记;(三)见闻实录;(四)乡村工作经验谈等”,而且对于语言之要求,也是“文言白话不拘”。
我总觉得,《农林新报》上专门开辟“新地”这样一个专栏,与卜凯以及卜凯夫人有着某些关联,如果说“新地”这一理念在经济上的前瞻,多少有卜凯的影子在,其在文学上的愿景,则似乎更多来自卜凯夫人赛珍珠。
而更为重要的是,编译者在《荒春》前面的一段按语。这段按语,不仅是对赛珍珠及其小说的介绍说明,同时也对《荒春》这一组小说的写作,提供了常人所不知晓的“内幕”。兹照录如下:
卜凯先生是农业经济专家,这是我们农界人所共知的。至于他的夫人Pearl S.Buck,则不大被我们学农的人所注意。其实她已经是一个名满全球的文学家。她的小说的对象,完全是中国的农民,她是中国劳苦农民的灵魂深处的代言人。她的杰作《大地》(Good Earth),久已脍炙人口,中国已有中文译本。还有《大地》的姐妹篇《儿子们》(Sons),亦有中译本。此外她的著作有:《东风西风》、《青年革命家》、《母亲》等书。以上都是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只有《发妻》一书。前次承她赠送编者一本。嗣后披阅,不禁有所感动。尤其书中描写1931年扬子江的水灾的文章,重读之余,更觉伤心怵目,爰为译出。译笔拙劣未能传神毕肖,未非憾事也。那次水灾在中国,演了绝大的悲剧,被灾区域达14,500,000亩,农民遭殃者几及25,000,000人,而我国作家除了失踪的丁玲女士写了一篇《水》以外,很少有人去写作这个伟大的题材。卜夫人是一位关心中国的作家,她倒写了许多描写这次大水灾事态的文章,就是《发妻》中第三部的“洪水”中四篇。编者拟一一译出,在本报发表。据该书发行者Richard J.Walsh的叙言,卜夫人这几篇水灾速写,完全是为灾民乞援而写作的。她把这几篇文章交由水灾救济会,送至美国各地新闻报上去发表,因此先后获得赈款200,000金元,可见她的文字感人的力量之大了。
这段文字最引人关注之处有二,其一是赛珍珠《结发妻》中的水灾四篇,都是为1931年长江水灾而写;其二是赛珍珠曾经将这四篇小说提交给美国水灾救济会,并为长江地区的灾民募集赈款。这也让我们弄清楚了一个疑问,那就是为什么赛珍珠当初会就同一个题材或主题,一连完成四篇作品。
如果稍微清理一下,亦会注意到,“洪水”四篇,其实也是赛珍珠最后一次集中描写中国农民题材。而无论是《大地》时期的系列农民书写(包括《母亲》《青年革命党》等),还是“洪水”四篇,直接或间接,都与卜凯有关,换言之,亦就是与赛珍珠作为卜凯夫人的身份有关。就此而言,几乎可以说,赛珍珠描写中国农民的小说作品,基本上都是她以卜凯夫人的身份完成的,而卜凯的《中国农家经济》和《中国土地利用》这两部学术著作的前期田野调查乃至后起统计分析等工作,赛珍珠亦或多或少有所参与涉及。实际上,赛珍珠一生——主要就其在中国的四十年——与中国农民的直接接触,亦就是她作为卜凯夫人的那段时间。而赛珍珠与中国的土地、农民以及农村的直接接触,均与卜凯亦就是约翰·布克有关。没有了卜凯,赛珍珠极有可能既不会去安徽宿州,也不大会去南京,更不会有那么多的机会直接走近接触到那么多的中国农民。一个没有了中国农民和农村“支撑”的赛珍珠,更熟悉也更会去写的题材,应该就是《东风西风》,或者《儿子们》中的王虎三兄弟们的故事,以及四处寻找却不得出路前途、一直处于苦闷彷徨之中的青年知识分子王源的故事。
(作者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作者:段怀清
编辑:刘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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