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东山的陆巷古村,是目前江南古建中保存相对完好的一处。之所以颇具遐名,还因为它是王鏊的故里。很多人不知王鏊何许人也,但若提起他的门生唐寅(伯虎),恐靡不知晓。唐寅自诩“江南第一才子”,心气高得很,性情也有些癫狂,但对老师王鏊,还是识礼数、知敬畏的。王鏊死时,唐寅在墓前挥泪吟下“海内文章第一,山中宰相无双”的联句(还画过《王鏊出山图》,如下,局部),我以为这个评价,准确而到位,故后人每提王鏊,必加以引用。
去岁孟冬,专程去了一次陆巷村,流连于几处明清老宅、古渡古井。但印象最深的,莫过于铺面接踵、宽石老屋的古街上,那三座分别刻有“解元”“会元”“一品探花”擘窠金字的牌楼,即三元牌坊。王鏊当年在乡试、会试中连夺第一名 “解元”和“会元”,但在殿试中并未拔得头筹,这事本无纠结之处。量中国1300多年科举制度,连中三元属于极小概率,仅有如下13人竞得:唐朝的张又新、崔元翰;宋朝的孙何、王曾、宋庠、杨寘、王若叟、冯京;金朝的孟宋献;元朝的王崇哲;明朝的商辂;清朝的钱檠和陈继昌。那么,王鏊在连中二元后,又在殿试中取得一甲三名(探花)的成绩,已属全国凤毛麟角的学霸了。可问题出在本已被众考官推为状元的他,很不幸地撞在了主考官、即明朝唯一连中三元的商辂手里。商辂显然不希望王鏊成为这个“独一份荣耀”的终结者,故把谢迁列为第一,王鏊退为第三。消息一出,时人讽曰“文让王鏊,貌让谢迁”(《制义丛话》卷四)。
赫赫厥声的王鏊,从学者甚多,唐寅、文征明、祝枝山、王宠、陆粲等均曾列其门墙。当然,他们不是向王鳌学书画,而是学制义八股。那么,回读前文所提及的唐寅的那副对联,难免使人产生疑问:以其弟子的站位,称赞老师“海内文章第一”,是否溢美过头?明朝的文章妙手,即便不包括后出王鏊的“后七子”“公安派”“竟陵派”诸大家,光凭弘治、正德年间差不多与王鏊并世的“前七子”及钱福、吴宽等,也可谓峰头林立。俗话说文无第一,岂惟王鏊乎?但客观地讲,在八股文的写作上,最受推崇的大家,正是“制义开山”的王鏊。
八股文产生于儒家文化语境中,是明、清应试经义、科举取士的一种规范文体。凡欲考场求取功名的学子,首要条件就是看八股文水平。王鏊当年文祺佳鬯,辞令之妙,可谓冠绝一时。在他连中二元后,作为会试考官的谢一夔、郑环皆惊叹其乃大文豪苏轼再世。当时有八股文四大家之说,王鏊也名列(王鳌、唐顺之、瞿景淳、薛应旃)首位。吴敬梓的《儒林外史》第十一回还专门提及王鏊的八股文。《明史·王鏊传》谓其:“年十六,随父读书国子监,诸生争传诵其文。”晚明学者郑鄤在《明文稿汇选》中有言:“举业以文恪(王鏊谥号)为鼻祖。” 至于清代,推崇王鏊到了“法至守溪(王鏊字济之,号守溪)而备”之境地。李光地《榕村续语录》中说王鏊“守溪自然算时文第一手。本是一极体贴好讲章,又创出许多法则”, 与桐城派大家方苞指王鏊“音调颇与后来科举揣摩之体相近,而意脉自清”的意思相近,皆肯定王鏊不墨守成法,而能自创面目的高妙文品。王阳明在读了王鏊著作《性善论》后,说“王公深造,世未能尽也”,并称其为“完人”。至于古文家俞长城的评价,可谓至论:“制义之有王守溪,犹史之有龙门(司马迁),诗之有少陵,书法之有右军,更百世而莫并者也。”由此可见,唐寅所谓“海内文章第一”者,并非胡捧乱吹。
再看唐寅对联的第二句:“山中宰相无双”,这是借陶弘景来比附了,我想至少可以从以下两方面解读。其一,明朝虽不设宰相,但王鏊乃“真宰辅器”,累官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加少傅兼太子太傅。后以武英殿大学士的身份致仕,与宰相地位应属相当。他为人清正刚直,与权倾朝野的宦官刘瑾做过不屈抗争,使得一些被陷害的名臣清流,因王鏊的“前后力救得免”,其中就包括当年无意中夺其状元的谢迁,可见其人品之高洁。其二,陆巷既是王鏊的出仕之地,也是他的归隐之乡。他的归隐,不是仕途上的以退为进,而是坚不仕出。虽有廷臣屡欲举荐,希其复出,均遭王鏊拒绝。《明史》谓其“持正不阿,奉身早退”。其实,辞官对于王鏊而言,可谓出涸辙而纵清波,想必也看淡了朝堂之上,多少秋云世态、流水人情。由于为官清廉,不治生产,故也留得“天下穷阁老”的清名。
王鏊卸篆后,时与文友结伴悠游太湖,登临吴山。或潜心著述,遍访村野遗老,著《震泽编》《姑苏志》等;或结社讲学,培养如唐寅这般的弟子。他也关心朝政,曾为民间疾苦仗义执言。所以唐寅借用南朝梁时隐居茅山、屡聘不出的陶弘景“山中宰相”之名作比,不是很贴切吗?
王鏊在陆巷的故居叫惠和堂,几百年来几经兴毁,目下所见,乃标准的古代官宦宅第建筑。其五进深,纵轴三路,各类设置齐全,符合王鏊的身份,却无豪奢之气。说起来,这座相府还和唐寅有关。所谓“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发生地华府(宰相府),即以王鏊的惠和堂为原型。显然,当年故事的编排者十分了解二人的师生关系。“三笑”的主要情节是虚构的,不过是把发生在书生陈元超身上的事,附会于苦命大才子唐寅的名下,使其因这一桩无端的绯闻,在电影电视剧的推波助澜之下,成为中国民间最具知名度的画家之一。
王鏊葬于东山梁家山,和背山面湖的家乡陆巷相望。苏州城内与之相关的纪念地也有两处,一为学士街,因王鏊晚年于夏驾湖旁筑怡老园而得名。我年轻时常去苏州出差,几乎每次都住宿在学士街上,当时却不知“学士”者,乃王鏊也;还有一处在申衙前(景德路黄鹂坊桥东)的王文恪公(王鏊谥号)祠,原已用作供销仓库,1980年得以重新修葺。
想起陆机《文赋》中的一句话,“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其实,蜚声明史,于今却流水无闻的王鏊,在洞庭的湖山胜处,却始终是一种不可或缺的存在。有了他,那些斑斓辞章、恢弘腹笥和人格垂范,穿越了文史的跌宕和时节的阴晴,展现在我们眼前时,才变得如此清晰,且十分鲜活了起来。
作者:喻军
编辑:刘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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