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复礼(1922年摄)
天山恐龙的发现,对于门内门外的人来说,三言两语都能够说出它的显性价值,因此成为袁复礼甚至整个西北科考团考察成果的高光点。其实科学考察期间他们所做的所有工作,还远远没有得到全面的认识和继承。譬如说袁复礼的北庭考古。
北庭考古是一次意外。“5月25日,我们在水西沟西侧的大隆口遇见旧土尔扈特两位年轻王子。他们说:山中正患瘟疫,那里的蒙族都要搬到北塔山东南居住。必须等到夏秋季节高山新雪部分融水下冲后,河水变清,才好进山长驻。我们感谢他们相告的厚谊,随后就改道去邻近的唐北庭遗址,进行考古工作。”
1928年天山北坡的一场疫情,使得山里的牧民自动采取了与世隔绝的方式,也告知外人远离疫区。西北科学考查团在卫生防疫方面,当然也走在了西北科学的前沿。科考团远征进入内蒙古地区的时候,随队医生就给每个团员不止一次地打了多种防疫针。接受过现代教育的袁复礼自然深知疫情的危害。本来,沿着水西沟东行,袁复礼在大龙口的恐龙发现要提前半年,现在只得前往平原地带从事考察工作。
袁复礼的北庭考察,是北庭现代考古的第一次。一个重要的检验品,就是第一张1∶10000的《北庭故城遗址测绘图》在1928年7月经由袁复礼测绘完成。今天,北庭故城遗址的考古工作,已经由北大的校友、社科院考古所的郭物接掌,他多次告诉我:袁复礼的北庭图是目前所见最好的。
袁复礼所制《北庭故城遗址测绘图》
我们定位袁复礼是“地质学家”的称号时,只是找到了他一生成就的高光点。追寻袁复礼的求学经历,会看到1915年他从清华学校理科毕业之后,就获得庚款赴美深造,先在布朗大学从事了两年生物学、植物学、世界历史及考古学的科班训练,然后再到哥伦比亚大学学习地质学、测量学等学科。那个时候真正的学者,都无所谓读学位、拿文凭,而是哪里有自己感兴趣的学问,就到哪里去学习。1921年作为孝子的袁复礼因母亲病重而辍学归来时,除了一身的真功夫,丝毫没有整一张“克莱登大学”博士学位的兴趣。斯文赫定写作《亚洲腹地探险八年》,称袁复礼“是一个非常博学的、优秀的地质学家、古生物学家、考古学家和地形测量学家”,这才是学界的定评。如果斯文·赫定懂得中文,他还会惊异地发现,1923年袁复礼陪同农商部的矿政顾问、也是瑞典人的安特生去甘肃考察的时候,还采集了当地30多首花儿,在北京大学的《歌谣周刊》发表,被歌谣界称作了“花儿研究第一人”呢!
袁复礼回国以后所从事的第一件工作,其实就是考古。1921年,他和安特生挖掘了仰韶遗址,第一次发现了中国史前文明,揭开了中国田野考古的序幕;袁复礼的第一张测绘图,是《仰韶遗址地形图》,堪称“中国考古第一图”。到了北庭的袁复礼,在一个半月的考古工作中,在也是仰韶考古就开始合作的采集员白万玉的协助下,画出至今难以超越的北庭测绘图,无疑是牛刀小试。考察时期主要跟着袁复礼做技工的白万玉,后来也成为考古学界的一把好手,新中国成立以后,他成为定陵考古现场的指挥。这次在袁复礼的旧照中,我们看到多张白万玉年轻时候的工作照,真个是意气风发!
西北科考团的地学考察,一个人管一摊,北大的丁道衡去了南疆,袁复礼就分管了北疆,地域再大、门类再多,你也得拿下。袁复礼除了在准噶尔盆地北侧的低地白骨甸、元湖等处从事考察外,东部天山的最高峰博格达也留下他从事冰川测量的数据。
和我同年的刘卫东从小在外公袁复礼家中长大,现在是海淀区CDC的理化检验师,特殊时期担任疫情分析家。两三年前,他延续了上一辈从事袁复礼文献资料的整理和研究工作。有一天好奇,他拿起外公九十年前测绘的天池图放到谷歌地图上作比较,结果太神奇了,硫酸纸上的天池正好把谷歌上的天池轮廓严丝合缝地覆盖上了。
袁复礼绘天池与谷歌地图所见高度重合
我猜想,那天刘卫东如果仰望星空,一定能看到外公在远处看着他,笑吟吟说:卫东,这个你就别费劲了,早有人检测过我的数据了:1937年我和清华师生长途跋涉去西南,路过长沙,马廷英从南京赶来攀谈。按他的理论,推算出天山东段雪线的标高是3700米,问我是否恰当。我告诉他:1930年7月我第二次上天山考察,从四个地点测定了常年不化的雪线,3700米是确切的高程。注意那是1937年,现在天池的水位是没有变化,但雪线高度发生了变化。人体的温度一百五十年间也降了0.4℃,对吧?这个你懂的。
马廷英是中国海洋地质科学的重要先驱者,曾致力于“古气候与大陆漂移”的研究,对台湾海峡地区石油资源的考察与研究有重大贡献。1945年抗战胜利后,奉命接收台北帝国大学,从此留在宝岛,成为台湾大学、文化大学地质系的创建者。
我相信,1937年他和袁复礼的交谈,也是两人一生中最激动的时刻之一:一个从冰川理论的角度、一个从实地考察的角度,竟然得出分毫不差的数据!
(作者为北京大学中古史研究中心教授)
作者:朱玉麒
编辑:陈韶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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