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在这个有史以来最热的一年的秋天,拉图尔乘坐飞机从巴黎前往加拿大卡尔加里,他将在那里发表一篇题为“已经过时的自然概念”的讲演。飞行几个小时后,途经格陵兰岛西边的巴芬岛上空时,他凝视着窗外,被映入眼帘的事物吓了一大跳——那一年,北极的冰盖正在加速融化,下方的苔原和纵横交错的裂缝,让他想起了爱德华·蒙克的画作《呐喊》中那张痛苦不堪的脸。
“正在融化的冰盖仿佛给我发了一条讯息。”拉图尔后来回忆道,“它让我意识到,人类想作为一个旁观者以纯粹外在的视角来看待自然的想法完全是一种幻觉。在这架飞往加拿大的飞机上,我的活动实际上影响了我所看到的自然景观。从这个意义上,再也没有所谓的外部(outside)。”带着这样的想法,最近他在欧洲各个城市和纽约做题为“内部”(Inside)的巡回演讲。他认为,人类在面临当下的环境危机时,需要一种全新的看待地球的方式——不是宇宙中遥远的蓝色球体,而是走近它的横截面(cross-section)。伴随着“人类世”(Anthropocene)概念的提出,地质学家们已经意识到我们进入了一个新时代——现在,人类活动和地质作用的力量可以相提并论。这意味着拉图尔所强调的“人类和非人类因素共同作用并影响着地球”这一观念,在今天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共识。“他是‘人类世’的思想家。”拉图尔40年的出版社好友Philippe Pignarre说,“许多法国科学家最初不喜欢他,因为拉图尔对待他们像对待其他普通的工人一样,而他们认为自己从事的是真理的事业。但是,现在他们正在接受并使用他的理论。”
拉图尔在巡回演讲中的许多思想很大程度上来自他最新的著作《脚踏实地》。这本书自去年秋天在法国面世以来,一直受到学术界高度的褒奖。在书中他写道,对于那些否定气候变化的声音,科学家们更多地是通过理性经验主义的视角来看待。这种经验主义的方法已经统治了科学界几个世纪,许多人将自己限定在科学的研究领域,而不应该去参与政治问题的讨论或是用感性的语言传达紧迫感。虽然支持全球变暖的科学依据一直以来都可谓“势不可挡”,但科学家们似乎还是坚持认为,找到更多的数据、提供更好的公共教育,会帮助说服那些否定的声音。而与此同时,政治学家们也早就指出了:所谓的“非理性”个体,特别是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在某些情况下遇到和自己所持观点相反的事实时,反而会更强烈地坚持己见。拉图尔并不想指责那些特朗普的支持者和气候变化否认者是“非理性的”,而是认为科学家们谈论科学事实的方式是不现实的,好像正确性本身就具有说服力一样。对此,在《脚踏实地》中,拉图尔将自己以阿比让的工厂工人和加利福尼亚的科学家为对象的社会学分析扩展到了那些反科学的选民们,研究那些似乎具有普遍性的知识是如何被其所要传达的对象的价值观以及具体情况所塑造而接受的。
拉图尔认为,如果科学家们能够把科学如何运作的过程透明化,他们将更能让人们相信他们的主张。“气候学家们必须意识到,作为大自然的指定代表,他们一直是政治角色,他们是一场难分胜负的战斗中的士兵。”他这样说,“如果科学家们不再认为自己只是参与科学研究而与政治隔绝的人,那么战局将可能出现转机。”去年4月,为抵制特朗普所签署的科学命令和政策,全球科学家、科学提倡人士和科学爱好者发起了“为科学进军”(March for Science)运动,就像他们宣称的口号“走出实验室并走上街头”那样,他们试图强调科学在政策决策中发挥着或者应当发挥不可或缺的作用。
当然,科学的政治化也伴随着固有的风险,正如一位地质学家在《纽约时报》写道:“‘为科学进军’运动会更加确证了那些持怀疑态度的保守派人士的说法,即科学家是一个利益集团,为了自己的目的将他们的数据、研究和调查结果政治化。”在2009年臭名昭著的“气候门”事件中,一名黑客窃取了英国东英吉利大学的电子邮件服务器,导致多位世界顶级气候学家的邮件和文件被公开。就像拉图尔在《实验室生活》中所记录的那样,这些邮件和文件显示,一些科学家在操纵数据、伪造科学流程来支持他们有关气候变化的说法。当然,这个事件并没有像S.T.S.学者们所期望的那样,让公众对科学中的争议和协商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而这些争议和协商恰恰是好的科学生成所必要的条件。
对于这些令人沮丧的事件,有些人可能会将其视为科学家理应远离政治争斗的理由,但拉图尔却没有。尽管回到“英雄科学史观”可能是令人愉悦的,但长期以来,我们的文化中存在着这样一种分裂,那就是政治是用来争论的,而科学是“无可非议”的,而现在来自气候怀疑论者和保守派人士对科学的攻击,恰恰就是利用了这一点——毕竟,当气候学家以一种谨慎的语气谈论事实,承认他们的置信区间时,怀疑论者会披上科学的外衣,攻击他们的事实还不够确定;而当这些气候学家以充满激情的信念展示他们的事实时,怀疑论者又指责他们存在政治偏见。这种恶性循环进一步侵蚀了在拉图尔看来原本就站不住脚的“英雄科学史观”。
“这是一个重要的政治时刻。”通过描绘反科学思想的兴起和它所激发的保卫科学的动员,女性主义领军人物、S.T.S.学者、科技哲学家Donna Haraway这样说,“但同时,这也是一个重要的时刻,不再倒退回过去那种糟糕的关于科学事实为何以及如何成立的认识论。拉图尔提出的这些论点非常有创造力和强大,我们需要在承认科学一系列相互关联的社会实践的基础上,向公众展示所谓气候争议的破产。”
拉图尔认为,随着科学家们受到的攻击越来越多,他们已经意识到,过去科学的经典观点已经不能帮助科学夺回权威了。这种观点假定事实会为自己发声,故而科学家们也试图用同样的方式将事实解释给公众。在去年的一次采访中,在美国国会任职16年的物理学家Rush Holt Jr.将“为科学进军”描述为一个转折点:“人们正在意识到,他们需要捍卫科学繁荣的条件。”
而拉图尔一直以来的工作正是试图重新描述,科学这种知识如要产生需要什么条件——它让自己变得可见,需要一张看不见的网来作支持。在他看来,这其实是它唯一可见的方式——科学,从来不是什么“它本身”,或是一种“精神显现”。
(本文选译自Ava Kofman发表于《纽约时报杂志》的文章“Bruno Latour,the Post-Truth Philosopher,Mounts a Defense of Science”,2018年10月25日)
作者:陈瑜
编辑:陈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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