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渚文化最大特色是其繁复奢华的玉礼器体系。而良渚玉器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其顶级大墓“玉琮王”和“玉钺王”上统一制式的神徽造型。本文通过考古报告中表现良渚神徽的一张照片和三张线描图,尝试解说当年良渚玉雕工匠刻划神徽眼睛时的构图原型。
考察神秘莫测和众说纷纭的良渚神徽,笔者曾强调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神徽造型整体上突出鸟人合体的特征:顶部为巨大鸟羽冠,底部的人足被刻划为鸟爪。
本文提出,还有一个基本事实也不容忽略,那就是:神徽身体中部双乳部位刻画成双眼,一般认为即兽面之眼,其轮廓大体为同心圆形。其间有一个微妙的区别特征,即:作为眼珠的内圆都是较为标准的圆形,而作为眼眶的外圆则其实不是圆形的,而是某种不大规则的椭圆形,除了其基本轮廓呈椭圆之外,其椭圆的两端也并不对称,其中只有一端是圆滑状,另一端则呈现为略微尖突的形状。这是为什么呢?
图1,雕刻鸟人形神徽的良渚玉牌(瑶山M10:20),距今5000年。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瑶山》,文物出版社2003年,第288页。
从玉器浮雕的工艺技术看,当然直接雕成圆形比较容易,雕成椭圆并一端略呈尖突的形状,比较复杂。玉匠显然是避轻就重,有意识地采取较难加工的刻划方式。这种相对统一的刻画模式里面一定有其不得已的原因。
明眼人仔细端详,或许都能得出一个相似性的判断,那眼睛形象的不规则椭圆形状,其实暗喻着鸡生蛋和蛋生鸡的千古悖论:那就是在有意地模拟鸟卵之形。
这样转换思路之后再去看,神徽双眼的造型,其内部圆形和外部椭圆形的结构特点,其实是来自现实中蛋黄和蛋白的不同形状!
良渚玉匠所精心构思的神鸟造型,让鸟身,鸟眼,鸟卵,这三者表现为一种三位一体的模式。
神徽的眼睛刻划是直接模拟鸟形的。证据就在玉琮王和玉钺王的神徽图总体对称结构里:因为在玉器图像体系中,位于神徽两侧的两只鸟形像,整体上都被简化地刻划成椭圆的卵形(图2)。
图2,余杭反山出土M12:100玉钺王上的鸟人神徽加简化飞鸟,引自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反山》,文物出版社,2005年,第54页。
图3,瑶山出土良渚文化冠状玉器M2:1图像:羽冠鸟人与左右二鸟。引自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瑶山》,文物出版社2003年,第35页。
最为有力的证据,来自一件更加简化的玉器图像,即反山M23出土的玉璜(M23:28)上的刻划图像(图4):刻划在两侧的两只鸟的形状,其轮廓线完全吻合中央的神徽之眼的形状。由于简化的缘故,这种可以明显看出一致性,似乎确凿无疑,无需有太多的争论。
审视这件反山M23出土玉璜的平面图像:简化的神徽位于中央,两只简化的鸟位于两端的上角位置,整个画面构成一种三位一体的数量关系。在中央神徽的刻划方面,仅仅用单阴线刻划出四个部位的轮廓:1双眼、1鼻、3嘴、4外加双眼之间的眉心连线。双眼的形状呈不规则的椭圆形,其尖突的一端朝向外斜的上方。这种一端尖突另一端浑圆的外形轮廓特点,与神徽两侧的二鸟形象的刻划,几乎如出一辙,如同拷贝一般,唯一的区别在于双鸟形象在卵形鸟身上方刻划出鸟首,让鸟身椭圆形尖突的一端成为鸟尾。
图4,反山M23出土玉璜线描图。浙江文物考古研究所《反山》,第308 页。
反山墓地为良渚文化早期,瑶山墓地则为中期早段,表现神徽形象方面的特征,则持续一定时间的规制没有改变。
笔者为什么要坚持良渚神徽为鸟人合体形象的判断呢?无论是考古报告《瑶山》所用的“神兽纹”[1]之说,还是“人骑兽”说,都难免会对读者产生一些误区作用,不顾良渚文化极为突出的鸟崇拜和鸟神话的精神氛围,乃至将良渚人特有神话信仰支配下的精神风貌,与不同时代和不同地域的其他文化相混同。
如果我们知道全世界的创世神话中有一种常见的经验类型,叫做“宇宙卵”的创世,就连我们熟悉的华夏创世主盘古大神,其孕育的本源也如同鸟卵:
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后乃有三皇。数起于一,立于三……(徐整《三五历纪》)
看来古人想象的天地本源为鸡卵状,也还是遵循着现实的经验观察:鸡卵鸟卵蛇卵等,其万变不离其宗的统一结构变化都是(自外而内):
卵 = 蛋壳+蛋白+蛋黄
用道家有关“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的数码创世逻辑看,蛋壳破碎之前(未生状态),卵就是一,即没有分化的浑然一体状态;蛋壳破碎之后(生出状态),卵就是三,即蛋壳、蛋白、蛋黄三者完全不同颜色和质量的分化状态。以这样简单明了的日常经验表象,来概括陈述宇宙从混沌为一的状态向万物化生状态的演化,真是最合适不过了。其实在卵与眼之间,也有个结构对应。那就是:蛋清对应眼白,蛋黄对应眼球(瞳孔)。神徽鸟人合体的双乳部位之所以被刻划成两只对称的卵形大眼,原来也是借双卵意象隐喻创世神鸟本身的生命孕育能量。
笔者曾根据美洲印第安萨满幻象中“创世鸟”形象,来诠释良渚神徽的半人半鸟形象及河姆渡神徽的双鸟朝阳形象构图之底蕴,说明太平洋两岸共同的鸟神创世想象的原型问题。如今可以再度聚焦到生命再造之卵的神话意识,具体解析良渚神徽的卵形眼和蛋黄形眼珠的造型秘密,那都是隐喻着生命的再生产之正能量的符号象征。
图5,良渚文化特色陶器,鸟卵形黑皮陶鬶
依照这样的仿生学思路看,就连良渚文化的特色陶器类型黑陶鬶,也明显呈现为仿鸟的造型,而鸟身的形体特征则又是仿卵形的(图5)。
作为良渚文化源头的崧泽文化和马家浜文化,其实早在距今六七千年之际,就已经在陶质礼器生产方面孕育出这种鸟形兼卵形的仿生学器形了。不信请看嘉兴博物馆藏的这件国宝级礼器——崧泽文化黑皮鸟形盉(图6)吧。整体看无疑是大鸟(帝鸿-鸿蒙的原型),俯视其身体轮廓,则又明显呈椭圆的鸟卵之形。
图6,崧泽文化鸟形陶盉,2019年1月摄于嘉兴博物馆
遵循仿生学的经验性联想,有助于当今学界努力激活远古文物的信仰内涵,重新体会史前先民神话构想逻辑规则的奥妙所在。
作者:叶舒宪(上海交通大学文科资深教授)
编辑:陈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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