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佚名(旧题李公麟)迎銮图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宋景德四图(太清观书)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米芾在仕途碰壁后,惟有以才艺自矜,自然最在意外人对自己艺术声名的认可,因为这是对他一生付出的回报。其实名与利从来密不可分,特别是书画家的名气越大,收益也越大。
对于宋代书画家米芾(字元章),后世印象最深的恐怕莫过于两点:其一,艺术成就巨大,且影响深远。明初著名文臣宋濂曾评说米芾书品:“如李白醉中赋诗,虽其姿态倾倒,不拘礼法,而口中所吐,皆成五色文。”诸如明朝文征明、徐渭、董其昌与清代傅山、王文治、翁同龢等等书法大家的作品,多少都能看到米芾的踪影。现代书坛名家启功在亲眼目睹其《研山铭》后,也叹为观止;其二,性情怪异、癫狂,乃至于可爱。如米芾遇见奇石,便拜倒称兄。他还常穿戴古怪,出门遭到围观,却神情自若,腔调清亮,故世称“米癫”。米芾的这两点固已成为鲜明的身份标识,尤其是后者更为世人津津乐道,无外乎感叹其痴迷创作到了异于常人的地步,与现代西方印象画家梵高之行为离奇相类。然而,这些行踪背后的更多隐情,又有多少人能知解?
◆宋景德四图(契丹使朝聘)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传统社会最讲究出身,米芾在这一点上存在明显不足,家世既寻常,本人又无科举背景,若仅凭书画天分,他终究不过在民间出名,只能靠卖艺为生。或许冥冥之中天意眷顾,米芾的母亲有缘被召入尚居藩王之位的英宗府邸,侍奉夫人,说句俗话就是在王府做老妈子,米芾遂在少年时代随母进入京城,大开了眼界。据《宋史·米芾传》记载,神宗登基后,出于对米芾母亲辛劳的酬谢,赐给米芾一个县尉的官职,他由此从一介平民挤入仕途。不过,在宋朝进士出身的士大夫眼里,他的出身实属卑微,由此做官者常被归入佞幸之列,若要想在政界出人头地并不容易。
米芾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自幼苦学书画,旁及诗文,不仅弄墨成瘾,也视其为一生的追求,这就不至于茫然混迹官场,落得扬短避长的下场。从各种史籍记载可知,米芾日积月累地临摹前人名作,如他自述所称“一日不书,便觉思涩”,同时更潜心揣摩其中要义。米芾在书法上尤其受益于王羲之、献之父子的笔意,在绘画上则吸纳五代董源等人的意趣,终以特立独行的书艺与“米点山水”画风著称于世。米芾还写有《书史》《画史》《砚史》及《论书》《杂书》等等著述,又以理论见识超越前人。令人感慨的是,“棋琴书画”的技艺,在古代民间艺人身上常被称作匠气,搁在文人手里就成了修养。当米芾在书画上施展才华并达到出类拔萃的境界时,便得到士林的接纳,其书法成就竟与蔡襄、苏轼、黄庭坚三位最著名的士人齐名,被后世并称“宋四家”。米芾的文字功夫看来也不同寻常,当年,宰相王安石还摘取米芾的诗句,写于自己的扇面上,就连苏东坡看到都颇为欣赏,他就此愈发出名。由此可见,生逢崇文时代的米芾,其天资、勤奋、执着、机遇与士人身份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都造就了他一流艺术家的声誉,从而成为彼时文人雅士结交的对象。
但凡世人痴迷于某物,必欲占有,动情至深,则往往积习成癖。米芾既专情于书画,揣摩日久,自然也精通鉴赏。由鉴赏而至收藏玩赏,便成为米芾最大的癖好。米芾收入丰厚,有条件收藏,加之不遗余力甚或不择手段地搜集古董字画,遂以收藏之精闻名于世。
有关米芾收藏的趣闻,散见于宋代官私记载。据苏轼在所写笔记中记述:自己曾怀疑米芾收藏的前代书帖真伪参半。某日,苏轼与友人一同去米芾家拜访时,米芾展示出王羲之、献之父子及怀素等人的名帖十余幅,苏轼这才释去疑心,明白他平日拿出的赝品是应付俗人之用(此事载于《四库全书》本《东坡志林》,现通行的中华书局点校本《东坡志林》未收)。米芾为了获得藏品,也做过梁上君子。据《清波杂志》反映,米芾曾借他人的古画临摹,因为他的画技实在高超,其摹本竟与真作难以区分。米芾于是将原作与自己的摹本一并拿给主人,主人不明就里,取回的往往是其中的赝品,他就此增添了不少藏品。由此可见,古今某些名家偷天换日的恶习,在米芾身上亦未能免俗。其实,生活上的洁癖与品行上的高洁并不一定相通,故若用高洁一词称米芾其人,就不免过矣。
◆南宋马和之女孝经图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据说,米芾有洁癖,有时为此又不得不放弃爱物。宋人笔记有条记载说,一位曾与米芾交往过的文臣后代提及一段往事:曾祖因与米芾私交甚好,凡有收获字画,随他挑选拿走。某日,这位文臣来访,米芾炫耀收得一方世间罕见的砚台。来者却称米芾的藏品真假难辨,不过善于吹嘘。米芾一听立即去取,来客故意索要手巾擦手,做出一副恭敬的样子。米芾得意地捧出名砚,访客一面大加赞赏,一面要求研墨测试。水还没送到,来客竟将唾沫吐在砚台里磨墨,米芾一看大惊,称此砚已被玷污,不能用了,只能送给来人。访客本意是测试主人的洁癖,不曾想玩笑开过头了。
米芾艺术活动的巅峰是在宋徽宗时代,当年他的作品不仅在社会上名噪一时,更得到了宫廷与达官贵人的赏识,可以说其身价罕有人可匹敌。这就值得玩味,因为此时正是北宋统治最腐朽、黑暗的末年,而米芾书画的影响力却能如此之大,便不能不引人深思。
作为官场中人,米芾的仕途并不得意,这大概是他最引以为憾的事。他从神宗时期入仕,又历经了哲宗、徽宗两朝,除了几任县尉、知县和小郡长吏之类的官职外,值得一提的便是书画学博士,即朝廷书画院的教官,最终的官阶不过是礼部员外郎。米芾之所以如此,可想而知:一方面应与其不善政务有关,既然一门心思埋头于创作天地,自然无暇顾及繁琐的衙门事务;另一方面,米芾大概也不愿放下身段应酬凡夫俗吏,势必加深了外人眼中的“癫狂”印象。这就难怪其始终徘徊于下僚之位。米芾最称职的官位,就数书画院的教职,不过这一角色归属技术官系列,通常受到政界主流的歧视,他也就无法获得满足感。米芾有时不甘心,还幻想获得重用。据蔡京之子蔡绦的《铁围山丛谈》记载,米芾曾经给宰相蔡京及其他大臣投书,诉说自己在京师与外地做官,推荐的朝官不下数十人,从无人称自己“癫”。这些书信内容传出后,被人笑称为“辩癫帖”。其实世间事从来是一得一失,高明的艺术家与娴熟的政客原本就难以一身兼容,事实上这两类品质还往往存在冲突。艺术家米芾的仕宦宿命如此,也就不足为怪。
◆南宋周季常五百罗汉图轴局部美国波士顿博物馆藏
◆南宋陆信忠十王图局部日本奈良国立博物馆藏
上品书画任谁都无法拒绝,米芾因此受到了上流社会的推崇,其字画可谓一纸难求。如此一来,米芾举止癫狂倒获得世人的谅解,甚至被视为超凡脱俗的体现,在朋友眼中更显得分外可爱。苏东坡在扬州任内,曾邀集十余位名士聚会,酒过半场时,在座的米芾忽然站起来说:世人皆以我为癫,愿闻苏公评判。苏轼笑称和众人看法一致,满座听罢捧腹倾倒。宋人《避暑录话》记载,元祐年间,米芾在任某地知县,老友苏轼途经此地,米芾一边设宴款待,一边拿出笔墨纸砚。于是两人一边饮酒,一边挥毫书写,直至暮色降临。曲终人散之际,他们互相交换作品,皆以为是平生少有的佳作。可见英雄相惜,米芾绝非浪得虚名。
宋徽宗酷爱丹青,米芾因此得到青睐,有幸出没于深宫。有关他与徽宗之间的故事,多见诸宋朝笔记小说。如有记载称:徽宗曾问米芾对当代书法名家的评价,他答道:“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乏逸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徽宗接着问米芾自己的字如何,他说是“刷字”,亦即落笔迅疾而遒劲。言下之意,众人皆不在话下,可见米芾在书艺上极为自负。当初,徽宗听说米芾大名后,曾在宫中铺开两丈见方的绢面,再提供玛瑙砚、李廷珪(著名制墨家)墨、牙管笔、金砚匣及玉镇纸之类稀有文具,然后召他前来挥毫,徽宗则隐身帘后观赏。米芾来后提笔便写,并不时在绢上来回跳跃,“落笔如云,龙蛇飞舞”。得知皇帝在身后帘内时,他回头大呼道:“奇绝,陛下!”徽宗看了大喜,当即将那些贵重的笔墨用具赏赐给他,随后宣其为书画学博士。徽宗某日游后苑,突然心血来潮唤米芾前来,要求在卷轴上书写。米芾挽袖舐笔,大书二十个字:“目眩九光开,云蒸步起雷。不知天近远,亲见玉皇来。”逢迎、赞颂的文辞与精绝、酣畅的笔法相交,惹得徽宗欢心,当即又大加赏赐。更夸张的记载是,米芾有次上殿议事完毕,徽宗看到他手里的札子,咳嗽着令他继续留位。米芾猜到皇帝想要,却不愿放手,就故意对宦官称皇帝叫拿唾盂。他说此话的意思,听起来是皇上不必用自己的纸札接痰,言外之意则是舍不得自己的笔墨。侍从官员眼见如此,马上要予以弹劾,徽宗只得说才俊不可用常人礼法管束。又一日,徽宗与蔡京谈论书道,再召米芾在一面大屏风上题写。米芾写毕对用过的端砚爱不释手,于是捧砚跪称此物经他人濡染,不堪为君王再用,请求赏赐。徽宗听罢大笑,答应了他的要求。于是,米芾喜笑颜开地抱着端砚就走,全然不顾墨汁洒满袖袍。徽宗对蔡京说,看来米芾癫名不虚。蔡京随即附和赞叹。如此看来,米芾从宫廷获取的收益肯定不菲,仅据宋人《可书》反映,米芾某次书写御用四扇屏风后,就收到九百两白银的酬谢。单就这一笔收入而言,米芾即可在京城周边购买三四百亩良田,其他累积获利之巨,可想而知。
◆宋米芾来戏帖局部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米芾深得帝王的赏识,达官贵人当然对他也趋之若鹜。当年,权势熏天的宰相蔡京一家与米芾便有交情。还是据蔡京之子蔡绦记述:米芾好古博雅,世人皆认为其癫狂不羁,蔡京则极为喜爱。米芾升为礼部员外郎后,因举止出格被弹劾出京,他在途中给蔡京写信诉说流落之苦,信中提到举家二十余口到运河码头,只找到一叶小舟,并在信中画出小船模样。蔡京看了这封信忍俊不住,笑称要将此帖收藏起来。据说,蔡京长子、宠臣蔡攸乘船途经真州(今江苏省仪征市)时,米芾前往拜访。蔡攸给他炫耀王羲之的《王略帖》,他一见大惊,顿时恳求以自己其他名帖交换,但遭到拒绝。米芾眼见与此帖失之交臂,遂说若不答应就投江而死,随之大呼着跑到船舷要跳。蔡攸无奈,只得同意出手。此事宋人《石林燕语》有过考证,《王略帖》乃米芾用一百五十贯钱所购,《谢安帖》则是从蔡攸手中所得。或许蔡绦笔误,又可能故意混淆,不过米芾能从豪门蔡府无偿索得东晋名帖倒是不假。
人性的一大弱点是易受诱惑,尤其是当诱惑释放出巨大的能量时,往往就难以抗拒。米芾在仕途碰壁后,惟有以才艺自矜,自然最在意外人对自己艺术声名的认可,因为这是对他一生付出的回报。其实名与利从来密不可分,特别是书画家的名气越大,收益也越大。至于收藏古董字画,也离不开财力的支撑。如此一来,米芾同样为名利二字所惑,而最佳的解决之道是依靠有钱有势的上层追捧。于是为了名利双收,米芾混迹于权势圈子,以至于不能自拔。在帝王、权贵面前,米芾显现的癫狂举止,多少也有装傻的意味,几同于时下的卖萌,以讨对方欢心,来博取自己所需。
理想与现实从来相距甚远,自古一代代学子受教于圣贤书中的道理,俨然以“修齐治平”为人生的目标。然而在纷繁复杂的现实生活中,有多少人为生计所困,又有多少人为富贵所惑,还有多少人为权势所迫,最终大多数人都不免走向功利,所谓“读书只为稻粱谋”。米芾与当权者交往,有不得已之处,或许还夹杂有玩世不恭的心态,亦难求全责备。
米芾在晚年写有《减字木兰花·平生真赏》一词,其全文如下:“平生真赏。纸上龙蛇三五行。富贵功名。老境谁堪宠辱惊。寸心谁语。只有当年袁与许。归到寥阳。玉简霞衣侍帝旁。”字里行间,五味杂陈,既有对自己才艺、荣华的炫耀,也有对人生宠辱的感叹,又流露出几许难言的无奈,实在是“寸心谁语”。不过,与近乎唐玄宗身边弄臣的大诗人李白的结局相比,米芾已经是万幸了,若再与那些籍籍无名的民间书画家的归宿相较,米芾更应该知足,因为他已留名千古。
作者:陈峰 (西北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编辑:陈晨
责任编辑:任思蕴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