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波书店藏有三通松村太郎致岩波茂雄的书信,最初一通作于1930年3月7日,关涉泉寿东文书库设立过程。东洋文库藏有松村太郎寄赠、1930年至1935年的全号《字纸篓》,比国图所藏大为齐全。
《1930年代,在日本如何购读中国书报》(《南方都市报》2016年8月28日)一文完成后,便读到高山杉先生所撰 《〈字纸篓〉中的 〈学舌〉》(《南方都市报》2016年10月16日,豆瓣有全文版),
其中对国图所藏泉寿文库机关志《字纸篓》及其所附中文刊物《学舌》有详细介绍,获益良多。又过一年,在九州大学《中国文学论集》第46号(2017年12月)读到稻森雅子氏的论文《銭稲孫の私設日本語図書室「泉寿東文書庫」》,文中披露了不少新资料,于了解松村太郎与钱稻孙的交往颇为关键,可对泉寿文库建立始末、《字纸篓》及《学舌》的情况有更清晰的把握。今藉编辑文稿之机,译介如下,兹为补缀。
稻森雅子指出,在株式会社岩波书店藏有三通松村太郎致岩波茂雄的书信,最初一通作于1930年3月7日,关涉泉寿东文书库设立过程。稻森氏曾亲访岩波书店,并在论文中全文收入这通书信,试译云:
岩波先生谨启
我是钱稻孙创立泉寿东文书库相关人员之一。尚未与您拜会,却贸然来信,还请多多包涵。今后如蒙指教,则幸甚矣。
此番钱氏创立书库以来,颇辱厚情,获允交换贵处发行之杂志《思想》,感激不仅,谨致谢忱。
有关钱氏书库创立之经过,先生既与钱先生多年至交,想已有所了解。我作为相关人员,亦谨述其原委,敬盼知悉。
如您所知,钱氏在本职之外,还担任各学校的日语教授,故而亦鼓吹中国方面阅读日人撰著。这从学术观点而言,日本人对各种学术、特别是对东洋学的研究,最近异常进步发展。不仅连欧美学者也寄予极大关注,单是中国一方的学者,因仍多不脱旧态,故可以日人之著作鞭挞中国学者,使其觉醒。再从政治观点而言,中国人历来对日本及日本人的观察,多由外国人著书窥知,一向不能触及真相,故而应尽可能通过日人著作令其获得直接之了解。
然而各学校及图书馆所藏日人著作极少,就是号称所藏最多的北京大学,也不过二千余部,且大多为从前的旧书,鲜少近日新著。北平图书馆自有钱氏任职以来,虽极力鼓吹购买,但因经费等故,并不能如愿,十分遗憾。
于是钱氏痛感有必要建立收藏日文书籍的大图书馆,往年日本曾着手对支文化事业,钱氏很早即通过某人建议搜集中国善本,同时购入日本书籍,以便中国学徒使用。但这并非易事,文化事业将来暂时还是仅购入中国书籍,且并不向一般读者公开,只供研究员研究之用,钱氏对此极为失望。
但以中国人士研究日本书籍的热情之后日益旺盛,钱氏每逢日本名人来平,便向其讲说设立日文图书馆之必要,乃为急务。日本方面没有人不赞成,但却没有一人回国去宣传。这未必是日本人嘴上客套,也许是因为眼下日本经济不景气,无暇过问这样的事吧。
钱先生屡屡向我征求意见。但如我这样的老书生毕竟力有不逮,而如果只是等着天上掉下好事,那么何时能成立,根本没有个指望。因此在去年初夏,我向钱先生提议,虽然暂时没有成立大型图书馆的计划,这个可以从长计议。不过如果先各自提供藏书,从小规模起步,一方面向各方面请求寄赠图书,一方面促成设立大型图书馆的机会,这样如何。将来时机成熟,设立大图书馆之际,这个小书库也可与之合并,于达成目的并无问题。钱氏同意此案,之后与同志进行各种协议后,终于在今年初发表趣意书,开始着手创立事宜。
因钱氏没有足够财力,因此我们自然尽力向日本方面诉说同情,请求寄赠图书,作为搜集图书的补偿。为中日两方面提供便宜之事,尽相关人士之力,为创立书库而努力,且出于节约经费的考虑,书库也由钱先生宅邸一部分充当。
或许会有人轻蔑说这是穷人们搞的事业,做不出什么来,但我们一开始就有这样的觉悟,只是想彼此努力,期待有一些进展。向来富有财力之人,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是靠着银行和公司,以为能事。在这一点上,不论日本人还是中国人,都是一样的。
总之,在书库创立的同时,也开始与中国的书店联络,向日本输出汉籍。因为还没有充分让日本一方知道此事,使用者尚不多,但会逐渐增加。
一开始就考虑在中国引进日本书籍,但按照规定需要提供不少保证金,以目下书库的资金状况而言,实在难以承担。不过中国一方已经拜托代购方预约平凡社发行的《书道全书》《世界美术全书》[按,应为《书道全集》《世界美术全集》]等几种,眼下应该已经开始和平凡社直接进行交易。
因此,如果先生您经营的书店也可以接受直接交易的话,则感激不尽。我们盼望,如果可以的话,恳请贵处今后每种新刊书籍都能惠赐本书库一部。书库在接受寄赠之际,也会在左列日刊汉字新闻中以新刊介绍加以说明,告诉希望购买的读者,本书库有样本一部,可供免费参阅。
北平:《顺天时报》(日本人经营)、《新晨报》(阎锡山的机关报)、《全民报》(北平市长张荫梧的机关报)、《益世报》(中立)
天津:《大公报》(中立)
以上各报在北平、天津皆富影响力,我们与他们都有联络。
如此,中国一方也必然会有购买者。收到订单后,以折扣价加邮费,由本书库订购。也许有人会说已经接受了一册寄赠,还要求折扣价,实在有点得寸进尺,但有没有这册样本,对销量大有影响。比如前面说的平凡社《书道全书》《世界美术全书》就是中国读者看了该社某氏惠赐的样书之后而下单的(当中还有一位外国人,都是看了实物之后下的单)。再多说一句,对于预约的书籍,中国人一般都是一次付清。
无论如何,如果可以这样的话,书库就能逐渐丰富藏书,购书者也能在看过内容之后较为安心地下单,对贵店而言也可以多出售几部,因此我认为这是便于三方的好事。恳请从支持书库的立场出发,俯赐允许(新刊介绍在刊登之际也会奉上剪报以供贵览)。
钱氏最初打算从三、四月开始出版不定期的汉文刊物《学舌》,分发中国各处之外,还作为《字纸篓》的附录发至日本各方。但东京帝大的原田淑人助教授预计三月十日前后作为北大的交换教授来平访问,钱氏将担任翻译,十分忙碌,不得不再延期数月。《学舌》的内容主要是日本的中国学术研究概要及日本新刊书籍的介绍。
拉杂长文,委实失礼。万望曲鉴悃诚,如蒙慨允,幸甚至哉。
北平东城西堂子胡同中华公寓内松村太郎三月七日
此信足可说明松村太郎与钱稻孙的密切关系,也可以看到松村太郎为泉寿东文书库实际付出的劳动与努力。如今,在岩波书店藏有1930年刊行的《字纸篓》,在东洋文库藏有松村太郎寄赠、1930年至1935年(第1卷第1期至第6卷第4期)的全号《字纸篓》,比国图所藏“1931年第二卷第二号至第九号的残本”大为齐全。东洋文库还藏有《学舌》的1至5号,惜未介绍具体卷数,但比国图藏本《字纸篓》第二卷第二号、第三号内所附《学舌》第二卷第一期、第二期更丰富,可作对照补充。
从《字纸篓》创刊号至第二卷第八号(1931年8月)为止,共刊出12回寄赠记录,写有寄赠方的名字、所在地、寄赠书名、册数,共有四百余名中日双方法人及个人,当中可以见到岩波书店之名。松村太郎在信里提到的“趣意书”,即中文的“泉寿东文书藏徵书缘起”,日文的“泉寿东文书库创立趣意书”,在《〈字纸篓〉中的〈学舌〉》中已全文介绍了中文部分,稻森文中也收录了中日全文,此处不再转引。据说当时共印刷了1500份中日文“趣意书”(缘起),广寄各机构、个人。如德富苏峰纪念馆藏有一份,桥川时雄主办的《文字同盟》(第4卷第1期,1930年)对“趣意书”也有所介绍。《中华图书馆协会会报》(第5卷第4期,1930年)、 《大公报》(1930年1月27日《文学副刊》第107期)等报刊亦全文刊载“缘起”,俱称“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教授钱稻孙君,教授日文多年,深感一般士人不易得见日本出版物之苦,爰出其旧藏,暂时即于其宅内办一私人图书馆,定名泉寿东文书藏。陈列日文书记杂志,公开阅览,现已有书籍千余册,杂志若干”云云。并为钱氏募集兼通中日文字之人,“专力介绍日人近来对于东洋史及中国文化之重要著述”,帮助编辑《字纸篓》等杂志,不过后来似乎并未募得人员,还是松村太郎一力担任编辑工作。
在松村太郎所云保有联络的《大公报》(1930年6月16日),曾专门介绍了第一期《学舌》的内容,开篇云:
北平钱稻孙君等设立泉寿东文书藏(北平西四受壁[按原文作壁]胡同九号)。收罗日本有关于东洋史学、文学、美术之书报,已志本刊第百零七期,书藏近出版刊物二种,一种日文,名《字纸篓》,已出五期,每期售洋二角。一种中文,名《学舌》,已出一期,零售二分五釐。二种均是月刊,本刊得见其《学社》第一期,内容有最近日本学者重要论文之介绍。
泉寿东文书库成立后的第二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书库也暂告关闭,代销图书的业务随之中止,《字纸篓》也告休刊。1932年1月,《字纸篓》复刊,至1935年5月第6卷第4期为止,仅刊登代销书目及联络事项。他日如有机会至东洋文库查阅,应该可对《字纸篓》及《学舌》作出更细致的分析。书籍交流、学术研究受时局影响之大,由泉寿东文书库的命运也足可窥知。对这些埋没的细节抱有关心,不仅是满足补足历史拼图的好奇心,也是为今天的我们留一些理解某个时代、某种风气的线索。
作者:苏枕书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任思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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