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寿!105岁高龄的他,今天和这个世界作别。
我国著名文艺理论家、教育家、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终身教授徐中玉先生今天凌晨3时35分在上海华东医院逝世。
徐中玉,是我国教育史上的一座丰碑。人们尊称他为“大学语文之父”。1981年,由他担任主编的全国第一本《大学语文》教材出版。30多年来,这套教材的累计发行量逾3000万册,惠及好几代莘莘学子。
徐中玉一生砚田笔耕、著作等身,以追求真理为职志。他不仅学识渊博,留下了一系列堪称经典的学术著作,在百年的悠悠岁月里,他更把自己熔铸为一位中国知识分子的典范。
熟悉徐中玉的人说,他既是温润的君子,也有耿直仗义的气节;他学识广博,但绝非皓首穷经的书斋型学者,始终关注现实生活、心怀天下;更让人难忘的是,在百岁诞辰之时,徐中玉曾捐出自己的积蓄一百万元,激励后学……
从现在起,我们要和这位先生道别。从此以后,我们对徐中玉先生的敬佩,将化为脑海的记忆、心里的怀念。
他是华东师大永远的“中文系主任”
从今晨开始,随着徐中玉先生去世的消息传开,从北到南,国内学术界陷入了一片哀思。一份份唁电,从各大知名学府、研究机构以及知名学者那里,发往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丽娃河畔,学人悲痛不已。
徐中玉是1952年伴随着院系调整而来到华东师大的,并在这里度过了半个多世纪。在诸多学界同行看来,徐中玉不仅是一位在学问上让人高山仰止的大师,还是人文学者中“少有的行政能力和行动能力都很强的学者”。
早在1978年至1984年,徐中玉在担任华东师大中文系主任期间,就强势推行了几项改革——直到今天看来,这些改革仍然不落伍。
徐中玉弟子、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毛时安介绍,当时徐中玉倡导三项举措,其一是推出免修考试,学生认为自己可以免修的课程申请考试,通过后就能免修,腾出时间学习自己喜欢的其他课程;其二是推行学分制,学生修满一学年的学分可以提前升级;其三,在当时没有研究生制度之时,推出了专业定向培养制度。
“先生通过这样的改革,为华东师大中文系开启了‘高光时刻’。”包括毛时安在内,这些年来,学人们最津津乐道的是,徐中玉在任中文系主任时宣布的一条规定:在创作上取得成绩的学生,毕业论文可用文学作品代替。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受益于这样的评价指挥棒改革,中文系冒出了全国知名的“华东师大作家群”:孙颙、赵丽宏、王小鹰、陈丹燕等一批青年作家脱颖而出,在文坛崭露头角。
“我的毕业论文,就是当时在学校创作完成的长篇小说《冬》,大约10万字。作家赵丽宏的毕业论文是他写的一本诗集。”昨天孙颙接受采访时告诉记者。而一件记忆里的温馨小事也浮上他的心头:孙颙1977年考入华东师大中文系。次年,他的人生迎来了一个重要契机。喜欢创作的他刚写完小说《冬》的初稿,投稿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社不仅回复认可,还邀请他参加1979年1月在北京召开的长篇小说创作会议。
起初,华东师大中文系并不同意让孙颙请假去北京参会,希望年轻人在学校安心读书。但是大约一周后,系里的态度完全转变,鼓励孙颙去北京参加座谈会。
“这次会议对我个人后来的发展可说至关重要。”时隔多年,孙颙才听说,系里的态度之所以转变,是因为两位老先生“说了话”,其中一位就是徐中玉。“先生一直倡导要给年轻人宽松的环境,鼓励创造,给年轻人冒出来的机会。”
▲图为华东师范大学党委书记童世骏看望徐中玉先生。
他是难以被超越的“大学语文之父”
说到徐中玉先生,绕之不过的代表性作品之一,就是他主编的《大学语文》教材。
1980年,徐中玉与与时任南京大学校长的匡亚明教授联合倡议,在高校中重新开设“大学语文”课程。在徐中玉看来,当时“高校的文化素质教育与专业教育严重脱节,大学生普遍存在人文知识匮乏、文化素养缺失的问题”,恢复大学语文课程,就是希望对此带来改变。
“徐先生主编的《大学语文》是一套完整而系统的教材,适用对象是整个接受高等教育阶段的学生。”徐中玉弟子、华东师大中文系教授谭帆介绍,在语文教育上,徐中玉的基本主张是倡导人文性和工具性的结合。简言之,语文知识的传授以及读写等训练,不仅有工具性的意义,其根本在于培养学生的人文精神。徐中玉希望引导年轻人多阅读名家名作,提升人文素养。
今年,《大学语文》教材已修订至第11版。在徐中玉之后接棒担任主编的,有华东师大中文系齐森华教授,以及最新加入的谭帆。“我们三个人,年龄各自差20来岁,也算形成了一个梯队吧。”谭帆说。
《大学语文》——这套已经发行3000万册、供国内2000多所高校使用的教材已成经典,难以被超越。在华东师大三代学人之间实现接力后,必将历久而弥新。
接受采访时,谭帆直言,徐中玉不仅是一位高产的学者,另一个彰显其重要学术影响力的佐证是,先生凭一人之力,创立了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古代文学理论学会、全国大学语文研究会三个国家级的学会,此外,他还创办了《文艺理论研究》、《古代文学理论研究》和《中文自学指导》三本重量级的学术刊物。
他是“一个纯粹的知识分子”
和徐中玉先生打过交道的多位后学,都不约而同地提及一点:先生不仅学问渊博,人品更为高洁贵重,让人敬仰。
▲徐中玉先生与华东师大的学生们,从左至右:杨杨、格非、赵丽宏、南帆、李洱等。
“徐中玉先生是一个纯粹的知识分子。”福建社会科学院院长南帆的思绪也回到了30多年前。1982年,他从厦门大学考到上海,幸运地投在徐中玉门下。从图书馆找到徐中玉的多本著作一一阅读后,他逐渐熟悉了先生的文字风格:耿直硬朗,直陈要义,不遮掩,不迂回,摒除各种理论术语的多余装饰。“文艺必须有益于世道人心,我时常觉得,这种文字象征了老一辈知识分子的硬骨头。”“徐中玉先生对年轻人的爱护藏得很深。”毛时安回忆,上世纪80年代初,他入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当时写了一篇文艺理论的文章,徐中玉先生看后觉得不错,让他在校庆报告会时宣读,事后还在他主编的《文艺理论研究》上第一次全文发表一个学生的论文,给了他很大的治学信心。结果开会前一天,徐中玉办公室门缝里被塞进了匿名举报纸条,称毛时安的文章有抄袭。徐中玉当即就让系里老师去查文章是否有问题。查实文章没有问题后,他关照系里的老师“不要让年轻人为这些不实指责浪费时间和精力,更不要因此影响年轻人对学术纯净的追求。如果开会时有人提出异议,当面直接回复。”
毛时安说:“这件事情直到我毕业多年后,系里的其他老师才告诉我。这种对年轻人学术之心的呵护至今想起都有泪目之感。而先生对那些不实指责直接回应的态度,更是他求真、求实的一贯的体现”。
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陈引驰教授和徐中玉有着特殊的渊源:陈引驰的父母是徐先生曾经的学生、同事。
晚年的徐中玉在一次接受采访时称,自己长寿的秘诀之一是豁达。而陈引驰说,徐先生骨子里是一个非常硬朗的人,豁达其实是他性格硬朗而遭逢时世挫折之下的一种选择。身处逆境时沉潜,可以作为时奋发,这可说是徐先生的写照。
徐中玉早年间就曾在《论勇敢的表现》中写道:“发真的声音,说真心的话,忘掉了个人利害,推开了一切阻碍进步的因袭俗滥的规矩习惯老调,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表现......如果能够做到这样,文学将成为‘世界的势力’,岂止干干净净去了陈言而已!”
在他的床头上挂着“道德文章”几个大字。他曾说过:“道德文章,先道德后文章,写文章要一丝不苟,真实,真诚,有感而发,吐露心声!”
忧患人生和散淡人生,校园里的传奇只可能是这些先生
今天,徐中玉先生驾鹤仙去,不少学者在追忆徐中玉先生时,都忆起了了徐中玉和钱谷融等多位知名学者之间的深厚情谊。大师陆续离去,但是学术圈里却依旧流传着他们的佳话。
▲2008年5月参观上海东郊宾馆,左起分别为赵丽宏、钱谷融、徐中玉。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毛时安就追随着徐中玉先生。逢年过节,他总不忘去看望先生。这两年,随着徐中玉年纪上去,记忆慢慢散失,每次有人去看他或者散步遇到有人和他打招呼,他都是笑眯眯的,第一句话就是“请问你找我要有什么事”。毛时安自己去看望先生时,也是如此。每当此时,他就一阵心酸,因为“在过去几十年中,先生已经习惯了一直在办事,尤其是一直在为年轻人搭平台,一直在为别人提供帮助”。
徐先生喜好提携年轻人,这在圈内几乎众人皆知。对于同行或者其他学者的弟子,徐中玉先生也是一视同仁,毫无门户之见。也正是因此,沪上中文系的这些大师们相互之间都有一些渊源。
徐中玉早年在中山大学研究院读书时,郭绍虞和朱东润被研究院指定为他的“校外导师”。当时郭绍虞先生在燕京大学教书,朱东润在武汉大学教书。及至徐中玉来到上海沪江大学工作时,他将朱东润也介绍到了上海沪江大学。其后,两位学者保持了一生的友谊。
在上世纪60年代那段特殊的历史时期,徐中玉和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章培恒先生都被停止了研究工作,但徐中玉先生在面对质疑时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这让性子同样耿直却也同样入世的章先生也屡屡为他担忧。
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陈思和还记得,30多年前,研究生刚刚毕业留校的学者许子东写了《郁达夫新论》,马上就被徐先生提拔为副教授。“在我们这代学人里,许子东是第一个。徐先生的魄力当时传为美谈。而那时我也刚刚成长,在复旦,我和王晓明在《上海文论》上主持 ‘重写文学史’专栏,也获得了徐先生的重要支持。”
至于毛时安,当年他在毕业时被接受单位莫名拒收,徐中玉得知后,热情地向复旦大学王运熙教授和古藉出版社李俊民总编做了推荐,给了毛时安极大的鼓舞。
至于徐中玉和钱谷融先生,他们是华东师范大学最知名的两位教授。他们生前常常携手在长风公园散步。徐中玉先生的特点是“忧患人生”,他永远在努力地做事,但他最常说的却是“我其实没干什么事情”;钱谷融先生的特点是“散淡人生”,最常说的话是“我真是一个懒散的人,何德何能得到如此多的荣誉”。
熟悉他们的人说,这是因为徐中玉先生推崇《论语》,而钱谷融先生喜读《世说新语》,所以一位入世、一位出世,一位勤勉、一位散淡,就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钱先生大多数时候“扮演”的是支持和辅助徐中玉先生的角色。
钱谷融生前曾这样评价和他共事了半生的徐中玉:“中玉兄不但热心公益,勇于任事,而且敢作敢为,只要义之所在,他都挺身而出,绝不瞻前顾后、首鼠两端。”
这两位文学理论大家晚年在校园里、在长风公园里一起散步聊天的身影,也成了一道最美的风景。
2017年,钱谷融先生驾鹤西去,身边人并没有告诉徐中玉先生,一是担心影响他的心绪,二是觉得他的记忆力本已模糊,带去这样的消息,只能平添他的烦恼。
据毛时安披露,“虽然没有人和徐先生提过钱先生仙逝的消息,但徐先生对钱先生的离去是有感觉的。一次关于钱先生的新闻,徐先生看到了电视里钱先生的影像,这唤起了他沉睡的记忆,他突然说,这个人我认识的……”
作者:樊丽萍 姜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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