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行病学调查和临床发现的儿童精神疾病常见病种中,以儿童多动症最多,患病率约在5%左右;其次为孤独症,为1%左右;还有一类是被忽视的儿童精神分裂症。
早上五点不到,易永强便急忙赶到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家住浙江的他提前两天就带着儿子奔赴上海,就为挂到儿童青少年精神科主任杜亚松医生的专家号。他的儿子,今年刚满14周岁的易阳,去年被南京脑科医院初步诊断为精神分裂。
易永强把这次问诊当作他最后的希望。星期六早上八点,杜亚松的诊室门口,站满了与他一样神情焦虑的家长与表情淡漠的青少年。这些孩子在常人看起来 “不那么正常”:
12岁的男孩拿着游戏机,不断喊着 “冲啊杀呀”,看似沉浸在网络游戏中的他,下一秒却将手机狠狠摔在了地上。
长相漂亮的女孩低着头,呆呆地将两个大拇指不停抵来抵去,下一刻却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
上初中的男孩趁着看病间隙仍不忘写作业, “妈妈,我这道题又没有做出来。”男孩很沮丧,嘴里不断嘟囔着 “弱者不配活在这个世上”。他说,自己绝不会因为做出一道题而高兴,却会为做错一道题而难过。
据世界卫生组织2013年发布的数据,中国儿童精神疾病的患病率为12.8%至16.2%。在流行病学调查和临床发现的儿童精神疾病常见病种中,以儿童多动症最多,患病率约在5%;其次为大众广为关注、在专科门诊较为常见的孤独症,为1%左右;还有一类是被忽视的儿童精神分裂症。
没有成年人那么多生活压力的孩子们,也会精神分裂吗?
答案是,肯定的。
家长给孩子的压力,甚至就是孩子的病根
身为儿童青少年精神疾病方面的领军人物,过去几十年,杜亚松被无数家长问了又问:“我的孩子怎么会得精神病?”
据国外报道,15岁以下精神分裂症的患病率为0.14%至0.34%。国内文献报道,儿童精神分裂症患病率为0.05%至0.08%。整体来看,精神分裂症很少在青春期之前开始,但它确实发生了。
很多时候,家长不愿接受自己的孩子有病。多数家长在发现孩子出现异常时,甚至不愿带孩子到医院诊断治疗。在精神疾病治疗中,药物治疗、心理治疗、家庭治疗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杜亚松很心疼那些反复来看病的孩子,有的刚有所好转就被父母停了药,有的干脆把医生开的药扔了。“家长从心底里抗拒甚至逃避孩子生病的事实,但多次反复发作,会加重病情,让治疗难上加难。”杜亚松的无奈许多精神科医生都有, “其实这病是可以治愈的,很多人都治好了。”
当天来看门诊的一位女孩,是杜亚松多年前的老患者。
这个曾经精神分裂的孩子如今顺利考上了大学,学习护理专业。 “看来,我们马上要变成同行了!”杜亚松很高兴,尽管女孩仍需每年和父母到医院复诊一次,调整药物治疗,但她已经被治愈了。杜亚松和她定下了约定,将来要带着男朋友、甚至带着宝宝来看他。
多数研究者认为,起病于儿童期和青少年时期的精神分裂症,是具有一定遗传负荷的神经发育障碍,但这并不代表精神分裂症是遗传性疾病。
杜亚松说,这个孩子会得精神分裂,很大一部分源于她的母亲,一位偏执的妈妈。她会事无巨细地为孩子安排好一切,甚至连早餐吃什么都要按照她的想法来,自以为是地为孩子好,就如同一颗裹着砒霜的糖。 “这种 ‘我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表面上是将注意力放在别人身上,其实不过是渴望将自己的自恋幻觉强加给别人而已。”
直到孩子病了,母亲终于顿悟,为了孩子的病,她改变了自己的行为方式,女孩也得以从巨大的压力中解脱出来。但更多孩子并没有女孩那么幸运,许多家长并未意识到自己给孩子的压力,甚至就是孩子的病根。
“有病”的孩子身后,也许藏着 “有病”的家庭
本应在初中校园挥洒青春与汗水的易阳,如今已休学整整一年。一年前,易阳曾和家人抱怨,在学校被同学欺负,有一次被围堵在厕所,挨了同学的耳光。易永强并未将这一切放在心上,“小孩子嘛,可能只是打打闹闹,能有多严重呢?”忙于工作的他,对孩子的事情并不在意,可易阳渐渐变得孤独,易哭易怒。
“男孩子就该坚强一些,这点小事都受不了怎么行?”易永强想不通,带着孩子到南京脑科医院问诊,初步诊断为精神分裂。手中拿着评估报告,他懵了,整个家族几代人都没这个病,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变成这样。他一边想着找机会到上海看看,一边给儿子办了休学手续。
听着易永强的叙述,杜亚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着身旁的易阳,30℃上下的天,这个身高近1.8米的小伙子竟严严实实裹着件风衣,低着头、垂丧着脸,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从业数十年,杜亚松看惯了这样的孩子,一些家庭走进他诊室的理由,往往是为了帮助那个被标记为 “有病”的孩子,却不曾想一个 “有病”孩子的身后可能隐藏着一个 “有病”的家庭。
因为孩子在学校里的种种,以及逐渐表现出来的症状,易永强夫妇常常吵架,甚至当着孩子的面,他们相互指责对方的基因不好,才遗传给孩子,让自己如此没有颜面。父母间的相互推诿写满了对孩子的嫌弃,这成为压倒孩子的最后一根稻草——在学校受到伤害的孩子,回到家也无法得到安慰。
有关研究发现,精神分裂症患者中近一半本身就性格内向,寡言、易怒而且非常敏感,喜欢幻想。内向的易阳好不容易向家人袒露心声,却没人将他放在心上。杜亚松说,一个孩子得病不一定是因为一个失控的家庭,但一个失控的家庭往往会让孩子的病情更严重。
在家休息的这段时间,易阳变得愈发不正常,不管白天黑夜,始终关着窗户、拉着窗帘,时常自言自语,随身携带着塑料枪,不肯洗澡,喜欢在大半夜放偶像的歌曲……易怒的他甚至会和父亲打架。面对抗拒的孩子,家长选择的陪伴方式往往是强拉硬拽,疾言厉色。
“你遮住窗帘是为什么?” “随身带着塑料枪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半夜放歌扰民?”面对杜亚松的提问,易阳始终沉默不语。
“你现在有两种选择,要么住院,要么吃药,你想选哪个?” “什么病?”易阳有了反应, “不听话扰民病。”“什么病?” “不洗澡病。” “什么病?”“大热天衣服不脱病。”……
杜亚松把他的家人单独留了下来,“孩子的病情耽误一年多,已经很严重了,必须想办法让他住院治疗。”
如果不是只盯着成绩,是否就能避免悲剧
两年前,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发布《2016年上海市民精神卫生知识知晓度结果》,调查显示,民众精神卫生与心理保健知识的知晓率稳中有升。但,对精神疾病患者的态度在近五年中几乎没有变化,对精神疾病患者的偏见并未减轻,42%的居民对精神疾病患者持负面态度。
他们,是处在社会边缘的一群人。
12岁女孩吴桐走进诊室时,手里的游戏还未停下。母亲将手机递给杜亚松,照片中女孩的手臂上布满红色的血痕,从手腕到手肘,触目惊心。
“觉得很烦,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冷静下来。”吴桐的表情很是淡漠。“疼吗?”“完全不疼,而且现在好了,没有留下疤痕。”她的语气从淡漠变得得意起来。“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好多人在我耳边说话,太吵了。”
吴桐早已不记得这个声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是忽然有一天开始,她发现再也无法摆脱耳边嘈杂的声响。医生说,这是幻觉,其实正常人也有错觉,只不过精神分裂症患者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吴桐想了很多办法,后来她找到了,只有刀片刺入皮肤的那刻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最骇人的一次,她爬出了六楼的窗户,想要跳下去。
“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精神分裂症,像个怪人,像个神经病。一边要压抑自己悲观的情绪和想法,一边要让自己看起来活泼大方、人见人爱。”这些曾写在吴桐笔记本上的只言片语,不曾想,一语成谶。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吴桐并没有休学,她逼着自己融入群体中,尽管这样的交际在她看来无聊至极,“他们永远只会说些自以为有意义的事,像群傻子。”
儿童精神分裂症早期症状主要为情绪和行为改变、睡眠障碍、注意力不集中、学习困难等,部分病例早期出现强迫观念和强迫行为。对绝大多数患病青少年来说,很多时候并没有一个直接的导火索或者明确的临界点, “病往往很早就开始了。”
如果青春期发病的孩子没有得到及时治疗,不仅影响学业与人际关系发展,可能终身都会成为 “废人”。杜亚松说: “一旦出现早期症状和体征,随着年龄的增长,病情会愈发严重。”
可惜的是,等到父母察觉时,往往为时已晚。吴桐的母亲红着眼睛,她很后悔, “几年前,孩子跟我说她听到很多人在耳边说话,我根本没往心里去。”当时这位母亲没有选择站在女儿的身边,而是指着她下滑的成绩,让她好好上课,不要胡思乱想。她一直在想,如果自己能更关注孩子的心理,而不是只盯着成绩,是否就能避免悲剧的发生?
“孩子不会说,需要我们主动去发现。”杜亚松叹了口气, “但这,很难。”
本应是港湾的家,却成了让这群孩子伤痕累累的地方。
“要用孩子的方式去爱她,这是理解、尊重、比心,而不是父母主义。”杜亚松曾用俄罗斯套娃比喻每个人的成长系统,最里头一层是在母亲的子宫里;出生后,在母亲的怀抱里;等会走路了,就在母亲周围玩耍;然后,进入幼儿园、学校、社会……圈子越来越大,但当一个人出现问题,就要回到家庭这个最初的小圈子里。
他希望,看着越来越多的孩子走出这个最初的小圈子。
(文中受访患者及其父母均为化名)
作者:李晨琰
编辑:金婉霞
责任编辑:唐闻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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