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8年,毕加索与波拉克将纸张等日常材料通过拼贴技法运用到绘画中,开启了综合材料绘画的滥觞。100多年后的今天,综合材料绘画已经成为全世界视觉艺术领域中独立且显豁的一脉。
中国当代艺术界也不例外。对材料和媒介种类的持续探索,一方面拓宽了材料的范围,展现了不同材料的独特美感,更重要的是丰富了绘画作品的内涵表达。如何选择和运用材料,也成为艺术家个人风格的彰显——有些艺术家注重挖掘材料的物质属性,比如人们可以在刘刚的作品中重新认识金属与皮革;有些艺术家则善于发现材料的精神属性,比如李向明借助布片来完成自己的乡村叙事。
而余力的名字,则与两种材料密切相连:陶瓷与丝麻。他是国内少有以陶瓷作为创作材料的艺术家——不是通常所理解的在陶瓷材料上作画,而是将陶土本身当作绘画材料的一部分;同时,他还拥有国家专利局颁发的丝麻画艺术专利证书。
每一次创作,都如同一场充满变数的实验
李雪琴曾经在《2021有一说一》第二季里说过一个关于塑料袋的故事:东北很多家庭都有攒塑料袋的习惯,不管是点外卖还是买菜,只要那袋子是干净的,就会收拾起来放在一个柜子里。任何时候,当你不知道用什么来装东西,就把柜子打开,总有一个袋子能派上用场。
“所以我觉得,不管是学历也好机会也好运气也好,都是我们人生路上能捡到的、捡到之后要攒到柜子里的塑料袋。”
“塑料袋理论”是一个普适的人生哲理,但对艺术创作而言尤其有效,因为艺术家们能够动用的最宝贵的资源就是自己的人生经历。
油画科班出身的余力,从学校毕业进入上海工艺品进出口公司后从事的古陶瓷修复和工艺品设计,就是他创作道路上一只非常重要的“塑料袋”。30年后,当他决定暂别工艺品设计工作,转而在上海威海路696号的弄堂深处开出自己的绘画工作室,并且以综合材料作为自己的创作媒介时,这只“塑料袋”便派上了用场——因为综合材料绘画的前提,便是艺术家必须对材料十分敏感,材料往往就是他们灵感的来源;而在此前的工作日常里,他实在跟各种材料打了太多的交道。
陶瓷画算是余力行走江湖的独门武器。他以丙烯在亚麻布上作画,再用烧制后的陶土进行部分的覆盖。陶土随时间流逝固化为坚硬的陶瓷,产生不同程度的龟裂。之后余力会上色、打磨、填色、上光,制造出古旧的包浆效果。整个过程无异于一场充满变数的实验:陶土经过高温燃烧之后会出现不同程度的釉裂,色彩也会发生变化;绘制到画布上之后,从半干到完全干透,同样存在很多不确定性。尽管此前修复古陶瓷的经验,已经能够帮余力处理很多问题,但结果如何仍然不受他的主观意志所左右,有时候带来惊喜,有时候制造惊吓,而等待结果的过程本身就充满想象的美感。正常情况下,完成一件作品的周期大概在100天左右。
我们可以说,这正是综合材料绘画的迷人之处,因为不同材料在经过各种物理和化学反应后产生的艺术效果是独立于艺术家的意图的,因此也就特别能体现艺术作品的物质属性。在一件名为《弧》的作品中,余力根据陶土裂开的缝隙大小填入香灰等其它材料,复古中带着前卫,兼具坚硬的质感和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而在另一件名为《布》的作品中,陶瓷的肌理、斑驳的龟裂与丙烯颜料形成巨大的张力,静止的画面之下暗流汹涌。
但一个优秀的综合材料艺术家不会只满足于对材料的把握,而是会更进一步,去探索材料和日常生活的关联性,继而用创作对日常生活做出艺术的回应。作为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余力的作品里有很多上海元素。他画工作室所在的上海老弄堂,陶瓷的裂纹为墙体赋予了历史的厚重感,隐约可见的窗户与门洞如同记忆的眼睛,静静望着观赏画的人;他画小区里开满梨花的老树,陶瓷绘就的树干上爬满了岁月的纹路,整幅作品就有了“老树春深更著花”的意境。
拥抱偶然,有时会带来让人意想不到的美感
艺术家对于创作材料的选择,有时候是有心栽花,有时候是无心插柳。余力在钻研陶瓷画的同时又投入丝麻画的创作,看起来就像一场意外——他去工厂办事,无意中看到工厂用作装饰材料的丝麻纸,突发奇想,要了一些拿回家,想看看能不能作为绘画用纸。结果发现,颜料一沾到丝麻纸上就迅速晕开,根本无法着色;于是仿照生宣的加工方式,在丝麻纸上涂明矾水,不起作用;转而尝试别的材料涂层,着色问题是解决了,可是丝麻的肌理也被涂没了,变成硬邦邦的一块。
记不清试验了多少次,总算成功了。但也只是达到了能够在丝麻纸上作画这一基本要求。因为不同的表现对象需要不同的晕染效果,如果说创作陶瓷画是在做物理实验,那么创作丝麻画就是做化学实验,每次都要根据绘画内容来选择油性或水性涂层并调整涂层配比,从而更好地控制颜料的晕染程度。
但这并不是丝麻画的全部。正如本文开头提到的,余力拥有国家专利局颁发的丝麻画艺术专利证书。专利包含了画作和画框共同组成的一个整体结构,等于是为丝麻画做出了独属于余力的定义:首先需要绘制在丝麻材质上,同时多层叠加,形成立体的透视效果。多层叠加充分利用了丝麻纸的材料特点,是丝麻画的灵魂所在,也是余力当初被丝麻纸吸引的原因——每一层丝麻纸的纤维孔里透出的颜色与光线,会因为叠加而产生丰富的层次感和色彩的变化。
和所有综合材料绘画一样,创作丝麻画的过程同样充满了试探、失败和意外,好的艺术家必须懂得随机应变、顺势而为。而那些特殊情况下出现的偶然效果,有时候会让作品呈现出意想不到的美感。有一幅名为《荷塘》的作品,主体是一汪平静无波的荷塘,然而当余力把绘制完成的三层丝麻纸叠加到一起之后,却发现在画面右下方出现了一团浅色的影子,宛如一枚小小的荷花仙子正低头俯视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这个“天外飞仙”最终被保留了下来,而且成为了整幅画作的点睛之笔。
多年创作陶瓷画和丝麻画,余力对于两种材料的物质属性已经非常了解。陶瓷画既有陶瓷的独特性,又能展现陶瓷所不具备的质感,适合以大尺幅表现厚重的主题,放置在大场景中;丝麻画则适合表现植物和鸟禽,与生活场景很是相衬。除此之外,丝麻画还有一个有别于陶瓷画——甚至有别于很多综合材料绘画——的特点:可通过机器进行复制。
差不多10年前,有国外百货行业的买家看到他的丝麻画,一见钟情,提出能否制作价格更易为大众接受的复制品,装点日常生活空间。这个提议让余力很是心动。相比收藏品和展示品,他更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成为消费品,从小众走向大众,从展厅进入生活——有这样的心态,可能与他工艺品设计的经历有关。不过,心动很容易,行动起来却又是一番波折。普通的喷墨打印机根本无法在丝麻纸上进行喷绘,余力索性自己买了一台进行改造,反复试验,终于成功。第一批复制品销往欧美,一炮而红。
寻找隐藏在自然里的灵魂,寻找生活的宝藏
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这样写道:画几竿竹、一条曲线、几块粗犷的岩石的动机,就和写几行字的动机一样。一旦心情表现出来,印象留在纸上了,艺术家便感到满足,感到快乐。于是他能把同样的满足与快乐给予观赏的人。
这或许能够解释,为什么余力卖得最好的那些作品,往往不是按照客户需求定制,而是他兴之所至创作出来、带有强烈个人风格、表达个人心境和情绪的。他说自己永远喜欢世界和谐明亮的那一部分,正如艺术史上他最喜欢的画家是莫奈和梵高,跟伦勃朗时期的画家相比,他们更多地走到了室外,去描绘自然界的明媚灿烂。而艺术家的工作,从本质上来说,就是用不同的材料和手法去表现自己所理解、感知的世界。那些浓得化不开的心境和情绪、那些永远澎湃着的热烈与激情,从他这一颗心里汩汩流淌出来,于是自然而然地流淌进另外那许多颗心里去。
对于余力的作品,策展人赵丹红有过非常诗意又贴切的评价:
“从余力的作品中,可以看到生命的力量:生命内含的动力朝向顶峰,但一步未走又退回了原来的基点;一个波浪热切地希望到达天空,但还没有上升就已经开始下降。生命里有一种持续的努力要达成这个目标——那个精神的存在,就连植物也不安静,它们的内在驱策力也在寻求更高的东西。岩石、山脉、河流、海洋,都在蠢动,推进着生命的力量以一切生命的形式显示……
那些有力量的色块,迸发着创造的裂痕,要产生新的生命,一个更好的生命,更高的形式。我们就在这新的生命里寻找真理和美,寻找隐藏在自然里的灵魂,寻找生活的宝藏。”
未来还会不会尝试新的材料?这很难说。毕竟,不拒绝任何可能,是从事综合材料绘画的必备修养。因为那是一个从技术层面到情感层面都永无终结的过程,何必为自己设限呢?
作者:晴空一鹤
编辑:徐璐明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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