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疫情退散,今年音乐节井喷,并铺展到三四线城市、甚至县城。音乐节下沉,加上近几年乐队顺应潮流向互联网转型,乐队的受众范围加速扩大,乐队文化不再局限于都市文艺青年这一小众圈层。文论家瑞恰慈指出:“交流越是广泛,文化越会向下对齐”,《乐队的夏天》(简称“乐夏”)作为乐迷口碑中“音乐性最强的音综”,我们当然不希望它的艺术水准随着乐队受众面的扩大也一起下沉。然而新一季“乐夏”开播后,反响差强人意,人气和口碑较前两季都弱了不少。个中原因复杂,节目也还在继续,我们不妨先从制作方和参演乐队对“标签”的态度出发,对(截至目前)“乐夏”第三季较之前两季的口碑落差加以解读。
“去标签”的大方向与“贴标签”的小心思
当初制作方以“乐队”这个相对宽泛的限定词作为节目标识,而不像《中国有嘻哈》《我们民谣》乃至《国乐大典》等综艺那样,用例如“摇滚的夏天”这样的标题,以音乐类型来标明垂类,想必经过了一番考量。主持人马东解释说:“我们希望《乐队的夏天》这个名字本身有特别大的外延,能够包尽量多的人”,可见,制作方是有意以“去标签”的策略,在节目中呈现更具多样性的音乐形态和乐手生态。
我们大体上可以用“农村包围城市”来形容这一策略:节目以“乐队”之名,对主流市场以外的音乐尽可能地敞开怀抱,与歌手比拼为主的老牌音乐综艺形成差异化竞争,通过风格各异的乐队向观众展示流行音乐广阔天地中不一样的风景。乐迷们在此开拓眼界、发现惊喜、享受音乐,成为前两季“乐夏”取得成功的重要因素。
与制作方的“去标签”策略不同,乐队们对“标签”的态度呈现两极化:一方坚守传统,竭力维持音乐“口音”的地道,他们乐于贴上音乐类型标签,以示正宗;另一方则求新求变,不愿以某种特定体裁类型框定乐队,对贴标签尤为反感。这种理念分野在乐队领域具有普遍性,出现在“乐夏”第一季的反光镜和新裤子两支乐队就是鲜活的例子。两支乐队都成立于上世纪90年代后期,起初都是朋克乐队,20多年后,反光镜依然朋克并捍卫朋克,而新裤子已穿行过新浪潮、土摇、迪斯科等多种音乐类型,且“片叶不沾身”。
尽管乐队对标签的看法存在分歧,对大部分资深乐迷而言,还是更愿意用“贴标签”的方式来认识乐队。流行音乐分类术语纷繁芜杂,主要原因,除了音乐语汇不断交融、分裂,产生无穷无尽的新风格这一艺术性因素外,还有不可忽视的商业性因素。大量的音乐分类标签,要么是唱片商为了招徕顾客造的概念,要么是电台杂志等媒体为了传播效果玩的噱头。乐迷们主动或被动地接受这些术语,给音乐和乐队贴标签以识别和交流,彰显自己的品味,也借此确立自己的“文化身份”。
因此,尽管制作方想以“去标签”的概念圈更大的地盘,“乐夏”的聊天环节还是会不停地给乐队或作品贴上音乐类型标签,除了嘉宾和乐评人详加解说,甚至会细心地配上字幕贴士。“贴标签”的小心思乐迷们喜闻乐见,科普的同时无形中推高了讨论热度,对前两季节目的火爆助力不少。
“签上加签”的路径依赖
2019年“乐夏”第一季结束后,冠军新裤子乐队堪比顶流明星,九连真人、Click#15等原本无人问津的乐队也变得炙手可热;第二季的引流能力更胜一筹,一批乐队在音乐节和live house演出中“走起来了”。业内普遍认为,“乐夏”对小众音乐、独立乐队的全面起势有着不可忽视的带动作用。
然而正当乐队起势之时,疫情对演出市场加了盖子,很多线下演出延后、积压,这期间,更多乐队转战短视频平台和音乐流媒体平台。“网红乐队”异军突起;成熟乐队也意识到这股“变迁之风”,纷纷效仿,造梗吸粉能力不遑多让。乐队文化在互联网蔓延的同时,也在产生深刻变化。
一方面,不像资深乐迷那样已经在长期的听赏中建立起音乐知识体系和类型偏好,经由短视频等网络途径进入乐队文化的新受众对曲风没有执念,他们不在意乐队的风格定位,而更关心自己听音乐的“体感”,并形成了自己的分类标签:好蹦、emo、梦幻、浪漫、上头、土嗨、丧燃、高级……
另一方面,独立乐队的首要问题是生存,因此会更多遵从衣食父母的喜好(或者说演出市场的指引),就是在好听好蹦的大前提下,以更具融合性的曲风表达更日常化的题材,至于音乐风格的独特和内容的深刻,都先放一放。在音乐生态整体互联网化的背景下,大部分乐队都或多或少接受了互联网思维。
“乐夏”作为面向大众的网络综艺,当然不会忽视这种变化。于是我们看到,回春丹唱着浪漫上头又好蹦的《梦特别娇》来了,橘子海弹着梦幻又好蹦的《夏日漱石》来了,布衣吼着土嗨又好蹦的《喝不完的酒》来了……当这些明显简单化的“体感标签”成为“乐夏”选择乐队的参照、或是乐队选择初舞台曲目的依据时,很大程度上会对节目中音乐形态的多元和作品意涵的纵深产生不良影响。将互联网生态中产生的新标签与唱片时代传承下来的音乐分类体系并置,无可厚非,但如果因此网红思维大面积感染乐队本应有的独立艺术品格,不免令人扼腕。
这还只是本季“乐夏”制作方路径依赖的一方面。从第一赛段来看,节目组给前两季乐队贴上“功能标签”,有意在本季乐队亮相时按图索骥塑造“平替”,对节目造成更直接的伤害。要有乐坛老炮担当情怀,第一季面孔乐队、第二季野孩子乐队、本季的布衣乐队,都来讲讲过去的故事;民族风情必不可少,第二季HAYA乐团证明草原乐队效果好,本季安达组合就安排上;丧燃的方言乐队九连真人和流行爵士组合Mr.Miss可以丰富音乐品类,那就在第三季“回锅”;还得有“大女主乐队”“小清新台团”……全是套路!可惜了本季的绝对纯洁和鬼否乐队,同为“冷门乐队”却没有上一季同类的Mandarin和超级斩那样好运遇到懂行的“大众乐迷”,得票低而被节目组“一剪没”。
如此标签化地设计乐队,说不清节目组是费尽心思还是图懒省事,但确实给观众造成了审美疲劳。无论“体感标签”还是“功能标签”,都背离了音乐本质而凸显商业企图。乐队们与制作方心照不宣地配合,都想按现成路径来走,反而把路走窄了。
“撕标签”:艺术家精神觉醒
结束乏善可陈的第一赛段,第二赛段改编赛露出向好的苗头,一些乐队开始撕下束缚他们的层层标签,展示更本真的一面。
第一赛段中把自己的网红作品演绎得中规中矩的麻园诗人乐队,在改编赛选择了王心凌的《彩虹的微笑》。当苦果艰难地咧开嘴用苦腔“微笑”,气质的强烈反差让人忍俊不禁;但随着音乐进行,我们很快听懂,这颗包着糖衣的苦果,唱的是成年人面对生活的不易也要伪装、彩虹梦消散时也要微笑的自我抚慰,立刻强烈共情;这还没完,当童声破空而出唱着“开心很easy、长大很easy,天塌下来又怎样”,与主唱构成复调,仿佛成年人与少年时的自己对话,那一份纯真原力使成人世界的一切苦都释然,让人泪目又治愈。一首歌能让人边笑边哭边蹦,撕心裂肺又充满阳光,佳作!
二手玫瑰乐队是本季“乐夏”的招牌,他们既要显示出大哥的老成持重来镇场,又不能丢掉戏谑而尖刻、妖娆又癫狂的“二人转摇滚”特色让乐迷失望。第一轮的作品《伎俩》,多少有些“端着”,对老乐迷而言着实不过瘾;但改编赛一曲《偶遇》,则刷新了所有人对其艺术境界的认知。开场,舞台隐入黑暗,只留一束光反打斗篷覆盖的主唱,失真噪音充塞整个声场,人们迷失在噪音中,时间的线性和空间的限定都不复存在,此时,主唱开口,如佛偈降世,空明澄澈。随着音乐发展,双音交替的木鱼、巴乌、贝司仿若时间轮回,红衣主唱与红尘世人、眼部油彩与“五色令人目盲”等多组隐喻关系,使舞台充满戏剧张力、具有先锋艺术气质,尤其结尾处背景大屏幕上的“小丑”与台上主唱对望的一幕,颇有“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的悲悯和爱情生死皆如“梦幻泡影”的洞悉,这也深刻揭示了二手玫瑰一直以艳俗小丑形象示人的艺术内核。
这些改编作品对原作形式的突破和立意的升华,是乐队的艺术家精神的体现,撕掉那些带着商业企图的标签,心无挂碍,方能达此境界。乐队文化的重要特征,是乐队拥有相对自主的艺术品格,我们有理由期待他们拿出对音乐的一片赤诚,以更具创造性的艺术作品让《乐队的夏天》成为真正的音乐盛宴。
作者:赵朴(流行音乐专业博士、杭州师范大学副教授)
编辑:郭超豪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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