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17日,巴伐利亚国立歌剧院与上海歌剧院联合制作的歌剧《罗恩格林》在上海大剧院成功完成首秀,可容纳千人的剧院座无虚席,慕名而来的观众延颈鹤望,在长达4个半小时马拉松式的演出里依然聚精会神地领略瓦格纳的艺术魅力。
自20世纪下半叶,“导演制歌剧”(Regietheater)逐渐成为歌剧舞台表演艺术的重要表现手段,通过全新的歌剧舞台制作诠释导演的创作意图。瓦格纳的作品已成为业内舞台制作炙手可热的改编对象,成为“导演制歌剧”发挥艺术审美的一线阵地,其颠覆、解构式的舞台诠释促使歌剧导演成为保留剧目制作的核心成员之一,映射出当代别具一格的歌剧审美烙印。
《罗恩格林》的故事发生在中世纪,圣杯骑士罗恩格林拯救蒙冤的公主艾尔莎,两人相爱,罗恩格林设置一个不得询问其真实身份与姓名的前提。不料新婚之夜因艾尔莎受到挑唆破誓,触碰禁忌之问,罗恩格林为营救艾尔莎的弟弟(布拉班特公爵的继承人)不得不公开身份,最终导致罗恩格林完成拯救后离开艾尔莎。原著赋予极强的宗教属性与神秘色彩,但匈牙利导演科内尔·蒙德鲁佐(Kornél Mundruczó)试图消解瓦格纳原著中的戏剧意涵,解构剧中关于救赎、政治等重要核心主题意象。巴伐利亚国立歌剧院与上海歌剧院联合制作的《罗恩格林》在艺术诠释层面更具后现代主义的审美倾向。
就舞美设计的视觉效果而言,从宏观层面消解了剧中时间、空间、身份等信息要素的导向性,为解构罗恩格林背后蕴含的宗教神力奠定了基调。整个舞台弥漫着混沌与象征符号,演员与合唱队身着素衣坐在乡间草地,或是身穿雨衣行走于有“穿越”意味的现代建筑的门外。原本罗恩格林那万众瞩目的英雄式登场在此版变为从群众中“抓阄”式筛选,十分儿戏,似乎向观众吐露任何人都可以成为“罗恩格林”,原本核心的拯救与救赎行动在某种程度上被剖离,角色的宗教意味与神圣属性瞬间遭到瓦解。艾尔莎在剧中扮演遭人歧视的女子,她身穿与众不同的服饰(深色),表现出与众不同且怪异的行径,以此隐喻荒诞的故事框架。奥尔图特脱去异教徒女巫的外衣,以一种游离世人之外的身份观察剧中众人的种种行为,具有“间离”的戏剧效果。
当罗恩格林蜕去英雄的外壳,祛除神格的光辉,其能量的源泉转移至剧中的石头。石头是全篇的核心象征符号,贯穿全剧,它象征秩序、权力与力量,成为施暴者的武器。民众曾试图举起石块对艾尔莎施以石刑发泄怒火,腓特烈伯爵则死于众人投掷的石块,颠覆了瓦格纳原版中的戏剧矛盾与行动展示(罗恩格林杀死腓特烈),从天而降的巨石悬停在半空消解了神权的象征性意涵。导演将剧中布拉班特公国的人民塑造成近似《人民公敌》的群像,公众力量恰似“基石”,化为一柄利刃,其背后的操刀鬼竟是盲从与欲望。
整场演出为凸显“乌合之众”的戏剧效果,强化群像的舞台表现力,导演特意在前奏曲中刻画民众的百态,人群如行尸走肉般围坐在树边,众人扈从音乐的上升纷纷起身,如朝拜般举起双手盼望远方。氛围的渲染不禁让人联想到《等待戈多》的荒诞,是等待希望?救赎?亦或是期待欲望满足?整场演出民众的精神状态是荒诞、戏谑的,对旁人态度的转变极其草率,仿佛毫无底线与道德标准,其立场飘忽不定,以及错乱诡异的行为举止映射人性复杂的阴暗面。
当我们感叹导演天马行空的艺术构思时,舞台演绎是实现其艺术构思的基础保障,几位主演均出色地完成角色诠释,人声与乐队高度统一,形成强烈的戏剧张力。导演试图解构《罗恩格林》中的宗教属性,凸显此版本的当代审美意涵,群像与乐队的舞台表现力则是构筑该版的础石。
让笔者惊喜的是,许忠执棒下的上海歌剧院交响乐团与苏州交响乐团对音乐的诠释近乎以完美的演绎效果驱动并完成此版多个重要的戏剧场景,音乐构建的场景与导演的构思紧密契合,强化了此作的荒诞性与戏谑感。上海歌剧院合唱团的发挥是此次演出的亮点之一,它扮演了该版在艺术诠释层面上的重要角色。合唱队不仅需要挥发各声部、音色在剧中的场域效果,群像立体化必须通过细腻的舞台表演彰显剧中对人性与社会问题的剖析。群众是复杂的多面体,当权力下放,原有秩序开始瓦解,是否能接受异类的存在?群众既是天堂也是深渊。
歌剧具有表达、呈现和承载深刻人文思想内涵的丰富性可能,歌剧艺术在当代社会文化语境中,通过经典作品的再“创作”,挖掘具有更深刻意涵的思想内容、时代诉求和人性课题。巴伐利亚国立歌剧院与上海歌剧院联合制作的瓦格纳歌剧《罗恩格林》聚焦于洞察人性的复杂问题,同样面临“真、善、美”的哲理命题,每个时代拥有特定的思考与认知。
作者:汪雨腾(上海音乐学院博士)
摄影:叶辰亮
编辑:姜方
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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