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晚上从复旦大学北门的一条小路回家,只感觉两边的树叶枯了,又繁茂了,又枯了,就这样一年一年过去,这部书(《唐五代诗全编》)终于完成了,但我内心感觉到非常惶恐。”复旦大学文科资深教授、唐诗研究专家陈尚君说,惶恐源自对学术的严谨认真,“但一个人一生能做成这样一件事,为国家民族的文化积累尽绵薄之力,非常荣幸。”
《唐五代诗全编》是陈尚君40余年唐诗研究的总结性著作,全书超1200卷,逾1500万字,收录近4000位诗人55000余首唐诗,对今存唐诗文献进行了详尽、全面的整理。目前,稿件已全部交给上海古籍出版社,进入最后的编校阶段,有望于今年底明年初出版。在2023年上海书展最后一天,陈尚君携“试读本”亮相,并与苏州大学罗时进教授、古籍出版专家徐俊展开对谈。
多元多层次反映唐诗文本状况
“我从1981年研究生毕业那年开始接触唐诗文献,最初做的是唐诗补遗、考订。”在《唐五代诗全编》三人谈暨读者分享会上,从回顾学术历程开始,陈尚君自承研治唐诗40余年,可以说每天都在进行唐诗文献的考证整理工作。在这期间,陆续出版了《全唐诗补编》《全唐文补编》等重要著作,这部《唐五代诗全编》无疑是花费心血最多的,他将其视为清代所编《全唐诗》的升级版。
康熙四十五年清代人编的《全唐诗》是目前为大众最熟知、体量最大的唐诗总集文献。这部900卷的大书,由十位江南在籍翰林用一年半时间编完。迅速成书的原因,是充分利用了明末胡震亨《唐音统签》和清初季振宜《全唐诗》的积累。该书虽然极大地带动了此后300年唐诗研究的展开,但本身存在许多问题。陈尚君说,《全唐诗》收录的49403首诗之中,误收唐以前和宋以后的诗大约是1500首,而一首诗分别见于两人或更多人名下的将近7000首,没有收的唐五代佚诗超过1万首。至于作者小传之缺讹,诗歌录文之讹误,更是所在多有,不胜枚举。因此,从上世纪50年代就有学者李嘉言提出重编《全唐诗》的计划,上世纪80年代末曾拟集体合作,但一直未能完成。当年围绕编撰方法——是在《全唐诗》里边改编还是穷尽现在的文献来重新编撰,采取传统的大小字夹注出校还是校记一律列在诗后,以及是不是要记录每一首唐诗的文本来源,争论一直不断。
“我确定的目标是努力回到唐人的立场,还原唐人作品的原貌。”陈尚君如是说。《唐五代诗全编》几乎收录了以唐代文献和宋代文献为主的所有最佳版本典籍里引到的唐诗,充分利用最新学术研究成果,以求还原唐诗文本变化的轨迹。以率先亮相的“试读本”为例,它收录《唐五代诗全编》中卷七百十五至七百二十一杜牧部分,删除了《全唐诗》已收而肯定不是杜牧的诗75首,存留的457首诗中,仍有30多首与杜牧生平有扞格,但又不知为谁所作,选择存而加按,疑而不删。在这些作品旁以按语的方式将前人的说法呈现出来,供读者做判断。“年轻的时候喜欢做‘翻案’文章,即要表达自己所见与别人不同。现在我更希望做的事情是‘存而不断’。”他举例,李白作品《姑孰十咏》,或被认为是李赤写的。苏东坡曾言:“余尝舟次姑孰堂下,读《姑孰十咏》,怪其语浅近,不类李白。”然而,《唐五代诗全编》依旧收录了这组诗。“李白虽是诗仙,但也有水平不那么高的作品,我们能做的是多元多层次反映唐诗文本状况。”
为古籍整理提供新的范式
“我们生活在一个幸运的时代,随着科技的进步,人们获得文献,检索文献,掌握前人学术成果越来越便利,这些文献和学术成果是前辈们的智慧结晶,将这些智慧结晶汇集起来,让它们以一个可靠的面貌向世人展现,让读者共享学术研究成果,了解中华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陈尚君说,“人在世一生,自应努力前行,在我则努力希望把这本书做好。”
“有的注释比原文长几倍!”苏州大学罗时进教授用“任性”形容陈尚君的工作,“但做学问需要这样的任性。”他说,中国被誉为“诗的国度”,唐诗是中华文化宝库中的一颗璀璨的明珠,但相关的整理工作又是最为繁杂的,研究者非常多,众说纷纭。“《唐五代诗全编》的出版将为唐代文学研究奠定坚实的文献基础,也可为古籍整理工作提供一个新的范式。”
“数十年的功夫,这是一个学者智慧和体力的奉献,也是年华与才华的付出。在陈先生身上,我们看到了‘坚持有成’。这部书是他对自己学术生涯的交代,也是对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交代。”古籍出版专家徐俊用“体大思精”形容《唐五代诗全编》,“以一人之力完成1500万字,体量之大,可能前无古人。”他认为,该书的体例之严谨、内容之精审,也是当世罕见的,可以说是有唐“一代文学的资料总库”。
心血之作即将面世接受学术界的检验,陈尚君用忐忑不安表达自己的心境。“尽管如此,我很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再出修订本,更希望有机会做一番从繁到简的工作,即删去烦琐的考证与校勘记录,仅留下可信的唐诗文本,面对大众读者,推出普及而可靠的版本。”
作者:李婷
编辑:卫中
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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