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空》
宥 予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广漂青年何小河从不做出格的事,有室友,也有几位好朋友,然而他与外界和城市的关系一直处于悬浮、疏离的状态,与在老家的父亲相互既保持着理解,也维持着距离。借由作为本地人的前女友陈小港,何小河曾与广州这座他所栖身的城市,产生过一种“凿壁偷光”式的微弱而真切的连接。然而对过去爱人相恋过程的回味,对幼时母亲死亡的追忆,对现实生活中亲人及朋友的关系的拷问,从深埋的心底泛起,交叠缠绕,一再反刍咀嚼,一再消化而终究难以消化。2020年新年之交,在一连串意外事件之后,何小河放弃登上回乡奔丧的飞机,切断了与有生活的“好人”世界的联系和信息来源,纵身一跃,跌入一段难以想象的流浪人生。
>>内文选读:
后 记(节选)
写这部小说前,有一年多时间,我每天在图书馆反复修改几篇中短篇小说,以期找到刺中“真东西”的手感。我无法用几句话说出这种“真东西”到底是什么,我在阅读过的优秀作品里都看到了这种“真东西”,以及作者沿着何种路径,稳稳地刺中它们。
找到那种手感并不容易,改完一遍,或许文字也漂亮,故事也完整,结构也精巧,可是骗不了自己。意识到刺空、刺偏或者擦着皮毛滑过去,笔下的文字充斥的是情绪、猎奇、小机灵,是件特别沮丧的事。这样改了几轮,进入2022 年,刺中“真东西”的手感逐渐清晰。我将几篇小说又全部改写一遍,意识到它们都抵达了要抵达的地方。
《撞空》也是在一篇4 万多字的废稿上长出来的,最初的起点是一条微博。2020 年1 月7 日,我抱着好玩的心态发布了一条微博:
我会花一段时间跟踪你,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你的行程和你的所有举动,并且不被你发觉。有意者发照片和地址,除此之外,不要试图和我交流,我不会回复。但从你发送信息开始,跟踪可能已在任意时间开始。当我决定结束跟踪时,我会告诉你,然后将我的所有记录交给你。
随后,我以这条微博为开头,尝试写一个发生在珠江南岸两代女性之间的故事,但很不成功。2022年7月下旬,外界一切仍在发生,我像在山洞里做无用功的废人,面对这篇废稿,犹豫是否暂时搁置,但最终决定写它。
在这篇小说里,我尝试呈现那些对世界、社会、情感、家庭、生活有新理解的年轻人。对这个群体来说,过往的生存经验不再提供一个天然的归处,只能不断尝试,努力构建一种新的处境来盛放想要寻找的生活。
然后有一天,其中的一个年轻人,突然朝着自己辛苦构建的生活的边界撞了一下。他的处境是,并没有一个具体的边界拦住他,只撞到一个空,惯性让他一直滑落。或许存在一个巨大的难以看清的影子,在他能抵达的边界外,懒得看他一眼。
“喝影子的狗”
……
他肯定有决心念完整张说明书,我想随他去吧。街道陌生了一些,左边是一栋很长的建筑物,底下四层的墙面是条形码形状,凸起的部分布满巴掌大的圆洞,像是金属材质。我敲了敲,不能确定。有个穿红上衣的男子倚在一个凹条里,抽着烟看手机。
还要走到什么时候,我说。语气稍显不耐烦,但我心里并不想回去,仿佛前方有什么东西诱惑我。
所以向前走还是有用的,苏铁说,这不就有一张药品说明书。孕妇及哺乳期妇女用药,尚不明确。药物相互作用,尚不明确。
有什么用,我说。我被自己的音量惊了一下,然后放低音量。尚不明确,我说。
没什么用啊,他说,不如去生场病。
真想给世界打一针这个药,我说。
他突然不念了,两只手抻了抻说明书,然后认真对折,态度像对待一封情书。我心中空落落的。他的声音很好听,不像在念药品说明书,很有节奏感和层次。现在声音不再,整条街都像被剥夺了什么。
条形码建筑走完,路边有一片空地,堆着红色地砖、油漆桶和盆中植物。尽头的墙壁上有扇白色金属门,门上贴着一些小广告,也有黑色的办证手机号。门的一角被掰弯,有风从对面过来。
谁第一眼都会看到那根水龙头,它站在一米多高的空中,白色的水徒劳落下,流进地面生锈的洞里。旁边的水泥色墙壁上,影子随着水的厚与薄明暗变幻。
苏铁和我同时停下来,在阳光下观水。水声中,一条土黄色的狗,从门角的空隙钻过来,四脚朝地,看了一会我们。大概无聊了,它耷拉着脑袋,四下嗅水泥地,找到一个透明塑料袋。不大的风吹动塑料袋,向前走了一米,狗站在原处,机警地顿住,竖着耳朵观察。几十秒后,它松弛下来,走到墙壁水影流动处,伸出舌头喝它。
能听到水声,能看到水流,舌头却喝不到。它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呆立,竖起耳朵盯墙上的流水。片刻后,它一只脚踏在墙上,再次尝试,又失败了。它换个方向,再次尝试。它伸长舌头,一次次尝试……
我觉得我就是它,我说,有真正的东西,我却一直在追逐它们的影子。说完,我奇怪这突然的坦诚哪里来的。
什么是真正的东西?苏铁问。
我要是知道,就不会这样做了,我说。
那可未必,他说,好多情况是,人明明知道,但还是去做。他笑着看我,我怀疑他的眼神试图安慰我。他说,不过你不全是狗,只有一部分这样。
肯定是最重要的那部分,我说。
我不那么确定,但你以你说的为准。他盯着狗,看了又看,叹一口气。他说,可能每个人都有一部分像这只狗。
我不知道,我说,我对别人的了解很少。
他两根手指在嘴唇前一晃而过,像是在抽一根无形的烟。
是不是去帮它一下,我说。
不要帮,他说。
不要帮?
不要帮。
于是,我们仍旧只是看着,时不时有人从我们身后经过。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希望有另一个人停下来,围观一条狗的困窘。狗不停地跳起来,从左或者从右,尝试喝流水的影子。突然,水龙头突突地叫两声,抖动几下,不再出水了。狗愣在那里。
看,它完全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我说。
它想不通,苏铁说。
水突然停了,我说,可它的影子实实在在影响了一条狗。
这只不过是它撞上的一件小事,他说,一次短暂的、无足轻重的不如意。
你怎么知道,我说,也许对它很重要,非常重要,重要到,重要到好几年后做梦都会惊醒呢。
可能好重要,但那不重要,他说,它会重新找到水喝,然后不渴了,就这么简单。
你有没有想过,我说,有什么东西突然从你生命中消失,深深地改变了你,但它其实只是……我艰难地咽下口水,放低音量。我说,只是某种东西的影子。
有什么关系,他说,消失了,改变了,是不是影子根本就不重要。
不,很重要,难道你不觉得,连真正的实体都不曾见过,就被影子改变了,这很……我努力找那个词,仿佛找到了。我说,很惊恐,你不觉得吗?
我不觉得,他说。
那只是一些光线的变化而已,我说,连重量都没有,却能留下永久的改变。
或许我们的大脑称量重量的方式不同,他说,它又不靠重力。
但那仍然很重要,事实上你也承认了这一点,我说。
很重要,他说,但我们分不清究竟它是不是影子,也分不清它在什么时候重要,所以……他看我,眼神有些轻浮,语气也是。他说,所以就算不上重要。
但那仍然很重要,我说。
狗望向远处,静止。突然飞奔,扑向冬青丛里。
(选自《撞空》第一部第四节)
作者:宥 予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