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奈的作品中,爱欲与图式极富张力。私人化的爱欲与公共化的典范图式之间,何以共生融合,构成了他画作的魅力?这也关乎我们如何理解绘画这一特殊的现象,即“如何趋近绘画”(沈语冰:《图像与爱欲:马奈的绘画》,商务印书馆2023年版,第33页)。
一
艺术与爱欲息息相关,对美的事物的爱欲与表现,乃至对美本身的爱欲与追求。图像中可见可感的爱欲,凭借着形象而来。爱欲,在图像的表现中,具有现象学般的意向性,总是意向着某人某事某物,关乎他者。一种私人化的爱欲表现,构成了马奈作品的重要特质。马奈的创作过程,注重当下的直观感受,注重转瞬即逝的现象实情,也使得作品中诚实流露着对所绘对象的爱欲。正如他对“模特”莫里索的爱欲,贯穿了他一系列重要的作品。若剥离了对莫里索的爱欲,难于想象马奈在画作中特定的表现手法。
与过往的古典绘画差异显著,马奈绘画中的爱欲表现更富私人化,恍若画本的私人日记,并构成了他的观察视角与主要创作题材。古典绘画中,固然有画家取诸物象而投射的爱欲,却更偏重理想化的建构。文艺复兴时拉斐尔营造的圣母形象,广泛取自不同模特不同之处的美,以努力融合构造理想美。马奈同时代的学院派绘画,往往表现的是观众所熟识的神话或历史人物,也更强调一种通约般的惯例理解。虽然,在具体的创作过程中,学院派画家大都采用了真人模特形象,或也带入、投射了私人化的爱欲,但在画面的总体构造中,则是将画家个体化的私人爱欲,调适为神话人物的公共范例表现。马奈,则描绘现代生活,描绘19世纪的巴黎现代大都市景观经验,描绘他的日常生活。他描绘模特,注重亦不伪饰私人化爱欲,不刻意将所绘人物调试为古典绘画的范例表现。
二
图像对世界的再现方式,可视为一种广义的语言,在绘画中则体现为“图式”。换言之,图像再现世界需要以图式为“中介”。据贡布里希的“图式与修正”理论:一方面,画家再现世界要依靠特定的图像范式,关乎画家的图式师承、创造与风格;另一方面,观众在对图像的观看与理解过程中,主动投射着内心的特定图式以达到理解。图式,可以理解为一种通约的范例,更具共性。
马奈尤其有意地运用图式。一方面,他极为善用对经典图式的“戏仿”。马奈敏感并善于玩味经典图式,以挑战公众观图的心理惯例。《奥林匹亚》《草地上的午餐》等作品所引发舆论的轩然大波,正是戏仿了观众对特定题材图像理解的惯例。另一方面,图式深切关联着马奈创作的现代性方案。1863年,在《现代生活的画家》一文中,波德莱尔认为艺术中触及的美,必将是永恒与暂时的双重构成:“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法]波德莱尔:《美学珍玩》,郭宏安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407页)艺术作品是在对现时生活的描绘中触及永恒,而非能片面化地固守永恒。这近乎折射着马奈在创作中处理当下现实与艺术传统的关系。马奈有意采用过往的经典图式,为了勾连与过往的联系,即面对当下所见所感,化用经典的“永恒”图式。这甚至构成了马奈及其追随者这一代人特有的现代性“焦虑”,他们处在绘画现代性命题的十字路口,他们都明显地引用或改编过往的艺术作品。这是他们应对现代性的创作方案,与之相比,马奈之后的印象派对采用经典图式的热衷,近乎荡然不存。
广义而言,图式中包含着一种绘画形式风格与绘画观念的建构。马奈的绘画得以顺畅地表达其私人化爱欲,恰有其形式谱系可循。换言之,爱欲不仅在于马奈的绘画内容,也在于马奈传递其爱欲的绘画形式语言中。
这与绘画的浪漫主义运动对色彩价值的发现密不可分。浪漫主义之前,远溯文艺复兴时期,绘画再现的基本观念中,将物体的形态结构作为客观存在的“根本”,色彩则作为次级属性。这一根本的观念设定,以笛卡尔的视觉理论为典型,凸显着本质性思维,素描因关联物性本质的“广延”而得到推崇。直至18世纪末19世纪初,歌德的色彩理论与透纳的创作实践,构成了对色彩价值的发现。二者的事件性意义,在于对机械论宇宙观的批判,并突出了色彩感知中的主观之维,以观看者主体一端的生理、心理与文化意蕴加以理解色彩。
浪漫主义的视域下,广泛地将色彩与生命感相连。无论是作为主体的人对自身,还是对自然整体的感知,都倾向于作生命化的活力理解。绘画中,对色彩价值的发掘,及富于激情的绘画表达手法,都关乎对生命活力的推重。透纳、康斯太勃尔的色彩手法,重新发掘了威尼斯画派提香、委罗内塞的价值,对德拉克罗瓦产生了重要影响。浪漫主义尤其将色彩与生命感的流动不居加以联系,这一注重色彩与激情表现力的风格图式,构成了马奈的绘画形式谱系,并联结着之后的印象派与塞尚等画家。另一面,马奈率笔直取的直接画法,承委拉斯凯兹、哈尔斯的手法而来,同时是一种融贯而成的图像再现的高妙能力。这些构成了广义图式理解下,马奈得以自如表达爱欲的绘画形式承载,使爱欲表达和图式获得了基本联结。
三
然而仅有这些爱欲与图式的联结,尚不足以描述马奈。马奈的所感所思与作画方式,有着与现象学的暗合。沈语冰教授对之富于洞见:“似乎还没有人发现马奈与稍后出现的现象学之间的关系。我这里提到的发现,当然不是指某种历史史实,而是指某种智性上的关联,或者说现象学这样一种思想风格与马奈的绘画风格之间,存在着某种天然的相似性。”(《图像与爱欲:马奈的绘画》,第320页)
这体现在马奈创作时,对所见现象的直取。诗人马拉美与马奈过从甚密,他谈及马奈的绘画观:“我仅仅满足于思考清晰而又持久的绘画之镜,那永远在每一刻总是方生方死的东西,只有靠理念的意志作用它才能存在,但在我的领域中这构成了大自然唯一本真而又确定的价值——亦即它的表面。正是通过她,当被粗鲁地抛向现实面前即将梦醒之际,我从中抓取那只属于我的艺术的东西,一种原初而又精确的知觉。”(《图像与爱欲:马奈的绘画》,第319页)马奈悬搁过于人为与历史的建构,在创作时,仅抓取“一种原初而又精确的知觉”。他的作画过程也的确如此:在写生创作《在花园温室里》时,作为模特的吉梅耶夫妇反反复复摆了40回,才完成画作。重点在于,马奈的绘画过程,不是古典绘画惯例的反复叠加建构使得人物塑造精肖,而是不断刮除重画仅为保留最鲜活的直观印象,抓取最富意义彰显的一刻。(《图像与爱欲:马奈的绘画》,第63页)
马奈在绘画中努力趋近现象、抓取现象的努力,在于内化、调用了绘画的经典性图式,并与当下现象相互咬合、生发、融贯而成。一方面,所谓的爱欲正关乎对现象的体察,是私人化的、个体化的、流动不居的,对现象的体察尚处于主客不分的混沌莫名之感,这构成了绘画对当下价值的好奇与发现。另一方面,广义的图式,在于马奈承接西方绘画传统而来、趋于化境的造型素养,这恰恰构成了他广大的图式基础。若无此基础,则无法想象马奈何以能用精妙的绘画手法抓取现象的本真一刻,所谓对现象的直面,是否会陷于不断流变的处境?图像作为广义的语言,其表达在历史中不断凝聚、固化为经典图式,个体画家的绘画表达都必然调用广义的图式。这近乎维特根斯坦意义上“语言的公共性”,真正的私人语言并不实存,同时这并不妨碍“公共的”语言实现对个体化经验的诉说。在此意义上,私人化的爱欲总在公共化的图式中勾连相生,获得生成与形态,也正是借由成形的绘画,我们得以看见现象的丰富性,趋近现象。(作者系中国美术学院视觉中国协同创新中心艺术理论博士)
作者:南渊涵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