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10日,我发了个朋友圈,大意是人生中第一个教师节,在华师大度过。我教的那门课是《创意写作概论》。一个月后上一届的学生也来听,他们告诉我,自己的习作很少有机会得到专业写作者的指导。这让我想到我工作过十四年的地方:《收获》编辑部,那是一本有着著名改稿传统的老牌文学杂志。这些具备写作才华的学生,以及其他许许多多高校创写专业的学生,很少有人体会过,曾经令我自己受益匪浅的改稿过程。那时疫情还在此起彼伏,于是我想到,要做一个线上教学的文学院。
是在一个饭局上,我描述了这个想法。当时在座的都是圈中长辈,《收获》主编程永新首先表态支持。他认为如今有相当一部分文学编辑,也不再兢兢于改稿,这似乎成了某种正在消逝的能力。既是作家、评论家,又是苏大学术委员会主任的王尧也同意,从小说到评论,其实不少抽象的理论和空洞的概念,既识别不出隐喻,也无法同理情感。
改稿,首要工作是细致认真的细读。但更重要的不是死抠文本,而是让学生理解,这么阅读的时候,究竟是在寻找什么。合格的指导,是让每个人,包括指导者本人,找到通向自身和他者的道路。王尧认为:修改也是激活写作者潜力的一种方式,它起于文本,但不终于文本。只有在修改过程中,作者才会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性和可能性。
有了共识,工作推进得很快。文学院命名里程,意指文学的里程从这里开始积累。王尧为此写了好几句广告语:和文学大家相遇的空间;时刻为有才华的人准备着;为未知的你走出一条路;未来的群星在这里云集升空。他还盛情邀请了作家莫言为里程文学院题名。德高望重劳苦功高,因此被我们推举为里程文学院首任院长。我的作家好友田耳则被聘为副院长。在广西大学执教戏剧编剧课程的他不仅对故事格外有心得,还自创了逆转、失重(留白)、对转、反向、环形、环套、悬置、虚化等几种结构模式。但他打动我的还不止是对课程的原创,而是认真。每次点评学生作品,他都预先写下几千字稿件。他一直认为:讨论小说是最有效的学习写作的方法;理解文本的方式就是置身于文本中,描述自己或许会如何处理。
得知我们这一计划后,湖南省作协最先给予了支持和帮助,成立“新青年写作营”,选送了湘籍或在湘工作的近二十名优秀学员参加我们的“一对一”名编改稿课;复旦大学、同济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广州华商学院、广西大学、西北大学也先后加入了我们的“盲盒导师团”:以各高校为站点,学生组队交习作,各校学生盲评投票后,最高票数的那一篇,有机会得到名家详细点评。这个名字是田耳给取的,“我们这个活动,学生最期待的是名家点评自己的东西,也不知道谁来点评,万一撞着莫言余华也不一定。”
这里看到的八篇作品,就来自我们近一年的教学实践。感谢许多作家、编辑周末放弃休息时间公益支持我们的线上教学。文学的里程,需要无数提着明灯照亮后人的先行者。
这些工作,毫无疑问,以前就有人做过。我们既不唯一,也不特别。我只是要求每个导师直截了当、清晰表达。我对自己的要求是,每个文本,尽量找到特质适合的那个导师。此外,鼓励互动。比如有些作家导师关注细节,会想知道,学生在小说之外,没写出的那些想法。有些编辑导师告诉我,他们在听课过程中发现了导师们性别的差异:男作家更在意开头的简洁,要直接、独立。女作家往往习惯情绪的详细铺垫。
其实,并不存在完美的文学,只有比自己前一部,比他人那一部,遗憾更少一些的。导师们也没有什么可以教会的。每一次的线上课,我们一起重新阅读,超越之前的阅读方式。我们一起解决,写作时遇到的问题。只有那些富有文学性的文本才经得起阅读。它们有一定的模棱两可性、复杂性,可以有不同的解读方式。有时这些学生习作完成度并不那么高,更像未完成的拼图,邀请大家继续解码,各自以自己希望的方式拼完。在被作者个人化之前,这些分享未必有用。但我仍然觉得,集体经验是重要的。因为这些学生,将来未必个个成为文学的创造者,也可以成为解读者、守护者。
只要想写,就没什么好害怕的。只要还有迫不及待要讲的故事,每天的生活就是新鲜的、有价值的。这才是文学的终极意义吧。改一改奥登那段献给叶芝的诗句作为结束:
……因为文学没让任何事发生:它幸存于
自己造就的山谷里,那是行政部门
从来都不想去干预的……
(本文为《南方蝶道》一书序言,原标题《邀请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看》)
《南方蝶道》
里程文学院 编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作者:走 走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