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午不食》
骆 平 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从《譬如朝露》到《漫长的告别》,再到《狻猊》,直到《过午不食》,这是一系列关注高校的作品。年轻的冲动莽撞,婚后的藤蔓纠缠,再到中年的暗涌迫近,时间仿佛是一道门,你站在门槛上,就已经是回望的姿态。
>>内文选读:
原来,爱情的穷途末路,就是不追问,不解释,是心照不宣,是自然消减,是一种冰冷的默契,是走着走着突然就失散在人群中,不会回头,不会寻找。
小院里种了些花花草草,大多是可以食用的植物。像薄荷、鱼腥草、芦荟一类的,还有小葱跟蒜苗,都是很好养活的,有一些,在当季的时候还会开出细小而清洁的花朵。亦花亦草。
从躺椅看过去,花草外尽是小区的绿植,宽大繁密的树叶以及对面的公寓一齐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院里的地面有一种不见阳光的、深而暗的濡湿。梁葵习惯了高层住宅辽阔的视野以及无穷无尽的风,她不喜欢婆婆这里的阴暗和潮润。
梁葵蹙起眉头,努力让自己躺得舒服一些。婆婆这把躺椅有些年头了,挺结实的材质,但是没有任何铺垫,冷硬的木质磕得她的后背生疼生疼的。她不断地变换姿势,不知怎么的,渐渐地就盹着了。
她梦见了母亲。已经去世八年的母亲,像生前那样,徐徐剥着一簸箕青豆,从容不迫地对她说,葵,妈不欠你的,你可知道,你所有的好日子是怎么修来的?那是我在菩萨跟前,一年一年、一天一天替你求来的。
醒来以后,她感到怔忪,还有无以复加的疲倦。这是九月初的午后,夏季的浓烈与稠密刚刚过去,天光变薄了,有了一层淡淡的凉意,那凉意像深井中的水流一样蜿蜒淌过她的筋骨。她试图回忆梦境中的母亲。她记得母亲瘫痪在床的那段岁月,的确时常念叨着类似的话语,虽然虚弱但语气绝对不容置疑,仿佛是在陈述一桩事件的真相。
当时她只觉得荒谬。她以怜悯与不屑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迷信无知的母亲,想象藏在那个花白衰老的头颅里的知识是多么的稀少和蒙昧。
事隔经年,她开始产生怀疑。也许,母亲是故意的。出于求生的本能,一辈子老老实实的母亲在人生的悬崖绝壁面前生出了某种奇异的狡狯。母亲未必相信自己说的话。在生命的尽头,那不过是一点卑微的筹码,是一种极致的哀求,更是一只在绝望中拼命朝她伸出来的手臂——母亲渴望被她牢牢抓住,以她的健康与力量,去对抗死亡的万丈深渊。
通往小院的纱门被打开了,婆婆出现在门边,手里拿着浇花的水壶,那水壶其实是大号矿泉水瓶改装的。婆婆的身形本来就瘦小,这些年脊背越发地佝偻,那只瓶子看起来就像是庞然大物。
“坐月子的人饿得快,这会儿该打尖了吧?”婆婆没有朝她看,不经意似的说了一句。婆婆这是在变相地提醒她,该回自己的家了,该给儿媳妇做饭去。现在,梁葵家中有了媳妇,她有婆婆,但她自己也是人家的婆婆了。
“我梦见我妈了。”梁葵轻声道。
“亲家母这是手头紧了,给你送个信儿。”婆婆浇着水,镇定地说。“眼见得天就要冷下去了,该添置过冬的家伙,是得花一笔钱了。”婆婆说。
梁葵没有吱声。
“赶明儿,我买些纸钱,替你烧给亲家母,也给你爹捎一份去。”婆婆继续说着。婆婆口中的爹,是指公公。梁葵没有见过公公,就连老公都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老公是遗腹子。婆婆没有再婚。老太太的人生又长又悲。
“天上的人,也照季节过着,地上的人做些什么,他们也做些什么,地上的人添衣加被了,他们也不能落下,也是哪哪都要花钱的。以后,多惦记着点儿。”婆婆云淡风轻的语气,让梁葵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她描述的那个世界是真实可信的,一举手就能够触摸得到、一抬腿就能够跨越过去。
这是生活的另外一种智慧。回去的路上,梁葵漫无边际地想着。人到老了,死的暗影慢慢簇拥过来,谁都会变得胆怯,甚至畏畏缩缩,总得用点儿什么抵挡住那份浸入骨髓的恐惧。
于是,索性虚构与编撰一个遥远的所在,跟现世相似,但比眼前的规则与方式更为理想,更加趋近于世外桃源。关于终极之地的设想,就像一堆安眠药,将惶恐的情绪催眠、麻痹,这样,无论是病痛难忍,还是忧伤彷徨,都显得不那么难以忍受,彼时,也许还会生出隐约的向往。毕竟,离别只是暂时的,万事、万物终将会有美满、极乐的团聚。
年轻的时候,梁葵对唯物主义之外的说辞嗤之以鼻,而今她倒是时常从民俗学的角度去思索里头潜藏着的某些类似心灵鸡汤的东西。对于心理学和宗教学的关注,大约专属于她这种中年女性群体。
婆婆的屋子与梁葵的家不过隔着几幢楼,短短的一段路很快就走完了。梁葵还不想上楼,她在石凳上坐了下来,可能是打盹那会儿受了凉,她觉得头晕。她抬起头,望向二十一层楼上自家的阳台。晾衣杆上,依稀挂着几件婴儿的小衣裳,在稀薄的阳光与微淡的风里晃悠着。
那些巴掌大的小衣裳,都是媳妇网购的。梁葵也买了一些,是慎重得近乎奢侈地从商场里挑回来的,价格昂贵到不可思议。但是,媳妇并没有给小囡穿上。原因是什么,梁葵没有询问。买了就好,尽尽心意。她是这样想的。她已经学会了不去刨根究底。
作者:骆 平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