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
[日]川端康成 著
韩侍桁 译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日本文学史上绕不开的经典,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代表作,侍桁绝版译本,收录《雪国》《伊豆的歌女》两部小说。列车穿过长长的隧道,开往雪国,岛村即将与驹子第二次会面,却意外看见车窗镜面上映现出叶子的美丽面容。三人的愁绪辗转牵连,纷扬的雪花落在每个人的身上,爱——真的是徒劳的吗?
>>内文选读:
雪 国
在石阶下方,火烧掩罩了人家,只能见火焰苗,急打的警钟到处鸣响,使人觉得更加不安了。
“雪冻结了,你要当心哪!地下滑。”驹子回头望着岛村说,这时她站住了。“不过,你可以不去啦,你用不着来了。我是因为替村里的人们担心哪。”
听她这么一说,倒也觉得有道理。岛村松口气,便望见了在他的脚底下现出了火车线路。已经来到了岔道口的前面。
“好美丽的银河。”驹子自言自语地仰头望着天空,然后又奔跑下去。
岛村抬头看,啊,银河!这时好像身体向上飘,飘浮到银河里面去。银河的明朗似乎要把岛村捧上天去。旅行中的芭蕉在荒海上所见到的,就是这样大的鲜明的银河吗?赤裸裸的银河,要用它的肌肤把暗夜的大地包裹起来,正在立即下降。它的艳丽是惊人的。岛村感觉到他投射下来小小的身影,仿佛要从地面映现到银河上去了。布满银河的繁星那么清澈,不仅一颗一颗的星可以看得见,而这里那里在发光的云彩上的银色砂子,也一粒一粒地浮现出来,而且银河的无底深渊把人的视线都吸引进去了。
“喂,喂!”岛村向驹子呼喊。
“喂,你来呀。”
驹子向银河下垂的阴暗的山岳方向跑去。
她似乎在提着前襟,每次手膀子一摆动,红色的下摆时而露出了很多,时而又缩进去。他明白了这是星光下雪地上的红色。
岛村一溜烟地往前追。
驹子一放慢脚步,从衣襟上把手放开,握起岛村的手。
“你也去吗?”
“嗯。”
“你真喜欢多事。”她说着又抓起了落在雪上的下摆。
“人家要笑我的,你还是回去吧。”
“好的,就到那儿为止。”
“这不是糟糕吗?把你带到失火的地方去,对村里的人可不好。”
岛村点点头停住脚步,可是驹子轻轻地抓住岛村的袖子,依旧慢慢地向前走去。
“你在哪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在哪里等我好呢?”
“哪里都行。”
“是呀,再少许过去一些。”驹子说着盯住岛村的脸瞧,忽然摇摇头,“不啦,就到这儿吧。”
驹子把整个身子都扑过来,岛村向后踉跄了一步。在路边的薄雪中排列着一排排的葱。
“真是无情义呀。”驹子又以迅速的口声跟他找茬儿吵嘴了,“瞧,你说过我是一个好女人。你要离开了,为什么还要跟我讲这样的话呢?”
岛村想起了驹子用簪子“扑哧扑哧”戳铺席时的情景。
“我哭了。回到家里去我又哭了。想到你要离开,我觉得可怕。不过,你还是赶快走吧。你把我说得哭起来,我是不会忘记的呀。”
岛村一想到驹子错听了话,而这话却咬进了她的内心,倒使他为一种恋恋不舍之情纠缠住。忽然间,传来了火灾场上的人声。新起的火苗喷出了火花。
“噢呀,又那么烧起来,火烧得好旺啊。”
两个人仿佛幸而得救似的跑下去了。
驹子跑得好快。她踏着木屐擦过凝结的雪像是在飞。她的形象与其说前后挥动着两只胳膊,不如说向两面张开了。岛村想,她的形状在胸部鼓足力气的时候,却分外觉得小巧呢。岛村是个矮胖子,一面看着驹子的这副姿势一面奔跑,很快就愈加呼吸困难了。但是驹子忽然喘不过气来,脚步踉跄地扑在岛村身上。
“眼珠子好冷,流出泪来了。”
她脸蛋儿像火烧,只感到眼睛冷。岛村的眼睑也湿润了。眨眨眼睛看,满眼都是银河。岛村忍住往下落的泪说:“每天晚上,银河都是这样的吗?”
“银河吗?真漂亮,不是每天晚上都这样吧。真晴朗呢。”
银河从他们两个人跑过来的背后向前下落,驹子的面容像是照耀在银河中。
然而她那细高鼻梁的形状并不分明,小小的嘴唇颜色也消失不见了。岛村不能相信那弥漫在空中穿行过去的一层层亮光竟会这么暗?这也许是在比淡淡的月夜还更淡的星光下,银河是比任何满弦月的天空还更明亮,在地上没有任何投影的微明中,驹子的脸上浮现出一幅古老的面具形象,却发出一个女人的香味,这是不可思议的。
仰面一看,使人觉得银河还是要拥抱大地似的降下来。
如大片极光一样的银河,渗入岛村的身体里流动着,他感到宛如站在大地的尽头了。虽有寒冷彻骨的寂寞,却也含有令人艳羡的惊奇。
“你要是去了的话,我要规规矩矩地生活了。”驹子说着向前走,她用手整了整松下来的发髻。走了五六步之后又回过头来。“你怎么啦?多叫人心烦。”
岛村依旧站着不动。
“不去了吗?你可等着我。过一会儿我们一起到你的房间里去。”
驹子略微抬起了左手,然后就跑了。看她的后影,像是被吸进到黑暗的山底下去的样子。在被山岳的波折线切断的地方,银河的下端展开了,从那儿反而像是大面积的辉煌景色冲向天空,山岳越发阴暗地下沉了。
岛村一迈开脚步,没一会儿工夫,驹子的身影就为街道上的人家隐没了。
“哟嗬,哟嗬,哟嗬!”这时可以听见吆喝的声音,街道上看见水唧筒被拖过去。似乎不断有人在街道上奔跑着。岛村也急忙走到街道上去。他们两个走过来的那条路径是跟街道形成丁字形相接连的。
后面又拖来了水唧筒,岛村让开路,随着他们后头跑。
那是旧式手压的木制水唧筒。有一队人在前头牵着长长的绳子,另外在水唧筒的四周还围着消防员。水唧筒那么小,令人觉得滑稽。
驹子也在路边上避开了,让那水唧筒过去。她看到岛村就一同奔跑。避开水唧筒站在路边上的人们像是被水唧筒吸拢来,都随在后面追赶着。这时他们两个也被拥进奔向火场去的人群中了。
“你也来了,真喜欢多事呀。”
“哼。这个水唧筒可不像话,还是明治时期以前的。”
“是呀。你可别滑倒。”
“地下好滑。”
“是的,这以后在整夜刮暴风雪的时候,你来一次看看吧。你大概走不过来。连野鸡和兔子都会逃进屋里去。”驹子说着这些话,消防员的吆喝声和人群的脚步声却闹得很起劲,声音是明朗尖锐的。岛村身上也觉得轻快了。
这时可以听到火焰迸发出来的声音。火舌在眼前升起。驹子抓住了岛村的胳膊肘。街道上低矮阴暗的屋顶被火光照耀着像喘过一口气似的浮现出来,接着又暗淡下去。脚底下流来了水唧筒里的水。岛村和驹子自然而然地在人墙边上停住脚步。在火烧的糊焦气味之中,混合着煮蚕茧的臭气。
人们这里那里大声谈着类似的话,什么电影胶片起的火啦,看戏的孩子们“扑通扑通”地往下投啦,没有人受伤啦,幸亏没有放进村里的蚕茧和米啦等等,虽然如此,却有一种寂静统御着火场,这寂静贯穿着远近的中心,使大家相对无言,只像是在静听火烧的声音和水唧筒的响声。
时时有村民随后跑来,他们到处喊叫着亲属的名字。一有应声的人,便快乐地互相呼唤着。只有这些声音发出气息活跃的响声。紧急火警的钟声已经停止了。
岛村认为叫人看见不好,就悄悄地离开驹子,站到一堆小孩子的背后去。小孩子们被火熏烤得向后退缩。脚底下的雪似乎也稍稍地融化了。人墙前面的雪受到火与水的融化,形成一片泥泞,上边印着杂乱的脚印。
那里是蚕茧仓库旁边的田地,跟岛村他们一起奔跑来的人们,大都钻进田里去。
火像是从安置放映机的门口发出来的,蚕茧仓库约有一半的屋顶和墙壁都燃烧得塌落下来,柱子和房梁的骨干冒着烟还存立着。除了铺板、墙板和地板外都是空空旷旷的,房子里似乎并不烟雾腾腾,屋顶洒上大量的水也不像是在燃烧的样子,而火的燃烧却没有停止,从想不到的地方冒出火苗来。三台水唧筒慌忙对着火喷去,“唰”的一声就喷出火花腾起了黑烟。
火花向银河里边散开,岛村又觉得像是被银河捞上去。烟和银河的流动方向相反,银河降下来了。水唧筒的水头没有碰上屋顶,在摇晃着,形成稀薄的白色水烟,好像映射出银河的光。
作者:川端康成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