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娅·维里奥·达·科斯塔是葡萄牙20世纪杰出的小说家、散文家与剧作家。其长篇小说《米拉》出版于2008年,问世后便获得了第二年的麦克西玛文学奖和文笔思潮奖。
来自东欧的少女米拉,与父母一起在葡萄牙艰难求生,饱受殴打,遍体鳞伤。她的梦想是回到远在莫斯科以乞讨为生的祖母身边,那片回忆之地,虽常常白雪皑皑,却是米拉心中的温暖故乡。
一天,米拉鼓足勇气踏上了逃亡路。在荒芜而又闪亮的葡萄牙海滩上,她偶遇并救下了落入犯罪集团之手的格斗犬兰博,兰博备受虐待,弑杀嗜血,却在米拉的关爱下变得温顺友善,成为了与她相依为命的朋友和秘密的分享者。一人一狗都在逃避不堪的过往与恐惧,他们边走边谈,相伴前行。
在弱肉强食的成人世界里,机智而勇敢的米拉为自己捏造出各种身份,用谎言和谨慎保护自己,一人一狗遭遇了提供施舍却心怀不轨的画家、英俊神秘向其伸出援手的青年,还有来自犯罪集团的威胁。这个世界崎岖不平。我们的使命,便是使之平坦。面对身边活生生的邪恶,米拉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米拉》
[葡萄牙] 玛丽娅·维里奥·达·科斯塔 著
徐亦行 麦然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内文选读:
米拉穿过断断续续的铁轨,朝大海的方向走去。
野草和金雀花丛生,铁轨的接头处是腐烂的杨柳,汹涌的潮水夹带着原油,把木枕与铁条都染黑了。她逆风奔跑着,试图越过锋利的石块和玻璃碎片,高高跳起,来缓解寒冷,还有她的烦恼。
天幕低垂,异常暗淡。远处地平线最亮的地方有紫色和绿色的条纹,仿佛天空与大海是唯一的一道波浪,席卷而来,将大地覆盖。米拉脱下鞋子和破袜子,驻足凝望那片奇景。若是她往那里面跑去,永远都不会有人发现,无论是在这个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国家。
她拉起裙边擤了擤鼻涕,用破了洞的外套袖子把脸上其他地方擦干净,这件外套母亲让她在家穿,说它是从那里来的。米拉想起了金色瓷瓦屋顶上的白雪,还有在这片土地上连名字都没有的布利尼饼。初始时,万物皆无名称。祖母牵着她的手站在教堂门口,闻着千支蜡烛散发的气味,一会儿把手伸出来,一会儿又把手藏进去。如此的胆怯。
为了不把偷来的面包立马吃光,米拉张开双臂,手中各拿了一只鞋,朝下边的海滩跑去,奔向那群在吱吱作响的泛黄泡沫里休憩的海鸥。海鸥尖声狂叫,在她的头顶愤怒盘旋,可没有发起进攻。母亲说过,有次在一个湖里,在那边,一个女巫被啄死了,是海鸥干的。这是为了吓唬她的谎话,还是真的发生在她的故乡?别样的海,别样的气息。在旅途中,祖母替她包到额上的黑色披肩刺痛了她的眼睛。这是多么罕有的回忆。
开始下雨了,先是大滴大滴的雨水,接着是细雨如织。荒芜的海滩上一片闪亮,一眼望不到边际。就宛如一股光的蒸汽,从那咆哮的水体中升起。大雨瓢泼,把米拉浓密的细发打到了她脸上,雨水顺着脖子往下流,她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就像她在无声地哭泣。她向棚屋跑去,那是第一年夏天玩捉迷藏的地方,那时的她还只会玩耍时的语言,只能用眼睛、手势和笑声与人沟通。地上是各种碎屑,已经死去的海藻非常黏滑,沾了沙子的黄色泡沫如黏液一般,在雨中逐渐消退。她跑得很快,在其间跳来跳去。
天色很黑,雨水狠狠地砸在屋顶的锌板上,噼啪作响。米拉用力去推生锈的门闩,手和胳膊因保护头部免受最近的一次殴打而疼痛。她在黑暗中一动不动,直到眼睛习惯了从木板缝隙间透进来的道道亮光。屋里混杂着腌货和尿液、霉菌、臭鱼、绳索和油的气味。靠在墙边,棚屋的木梁杂乱地堆到老高,还有褪色的帆布、缠着玻璃浮标球的渔网、黑色的大桶、罐头、被开膛破肚的塑料箱、沙滩和大海带来的垃圾。地面黏糊糊的,双脚粘在上面,沙子又脏又潮。世界正在头顶上崩塌,米拉坐到一捆缆绳上,绳索扎着她的屁股,她开始焦急地哭泣起来;她又一次跑得太远,根本来不及赶在他们晚上到家之前把自己弄干,他们回来时会污手垢面,疲惫不堪。由于他们精疲力竭,又要为她担惊受怕,她又要挨打了。成为学校里最拔尖的学生根本无济于事,必须变成全世界最优秀的人才行。或者,她愿意回到那边去,回到严寒,回到跟着祖母在陋巷里偷偷乞讨的悲惨之中?米拉回嘴说愿意,他们就揍得更厉害,气急败坏,疲劳得失去了理智,那么多人挤在同一间屋里,直到睡去。
首先引起她警觉的,是一只大狗嘶哑低沉的吠声。接着,狂风卷着呼喊、吼叫和笑声而来,倾盆大雨骤停,然后又猛灌下来,声音听起来已经很近了。米拉躲到一个大桶后面,肿起来的脸贴着桶上刷的柏油,眼睛睁得大大的,心里又一次充满了恐惧,她尽可能地屏住呼吸,心怦怦乱跳。
砰的一声巨响,进来两个大个子青年,他们用链子拖着一条深色的狗。米拉眯起眼睛,看见那狗使劲甩着身子,水和血从它的毛上飞溅出来。接着,它便扑倒在地,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了。他们一边怂恿那狗,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它拉到一个角落里,拴好链条,给它盖了一条抖干水的毯子。两人中有一个是黑人,身材比另一个低矮壮实;还有一个是金发,头顶被修成了板寸。两人衣着光鲜,穿着军靴和黑色夹克。他们就站在那儿,望着那只奄奄一息的狗。黑人说,如果它继续活着会很痛苦;而另一个则说不会,这些狗都是铁打的,生来就经得住那些,经得起拳打脚踢。如果指望那东西还在那里,就得赶紧行动。之后随便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给狗抹上。“那效果,好得让人难以置信。”他笑着拍了拍胸口,说那东西没人能抢得走。然后,黑人和狗说起了话,说它是一只好狗,是斗狗场上最厉害的狗;白人笑了,提醒他另一只狗就是因为不听话,被主人活活踢死的。现在,只剩下采购必需品、回来取狗,然后上路这几件事了。明天,他们就能在荷兰了。“别吵,兰博,你留下。”狗抬起头,嗅了嗅空气,又躺了下来。米拉把自己躲藏得更好了。他们砰的一声带上关不紧的门,离开了。远远地,仍然听到他们在高喊、大笑,他们飞快地跑远了。
雨势渐小。现在,雨点滴落在盖子、盆底和锡制罐头上。米拉从藏身之处慢慢地爬了出来。那只狗不是最大型的犬种,但体格庞大。它的胸部宽阔厚实,毛很短,上面有黑黄相间的斑点。它的眼睛是明亮的黑色,小小的,长在扁平的宽脑袋的两侧,分得很开。它不再舔舐自己,一直盯着她看,浑身的沉着与不安都在闪闪发亮的鼻孔里。米拉认出了它的品种,那么多年以前、那么遥远的土地上就有:它们是那些沉重包裹运输工人的狗,是格斗犬,能把别的狗咬死,是世界上最坏的狗。它们是最勇猛的犬种,能在撕咬中死去。它们壮硕有力,高贵凶恶。
米拉继续朝着它爬过去。那动物悄无声息,无意站起来,却向她露出了大尖牙。米拉毕恭毕敬,避开它锐利的目光,胳膊撑在两腿之间,蹲到了离锁链较远的地方。那野兽把头埋进两只爪子之间,垂下短耳朵,其中一只已经被咬碎了,它合上了大嘴,从耳朵到嘴角有一道撕裂的伤口。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狗闭上了眼睛,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外头透进来的光越来越弱。在半明半暗之中,米拉让自己放松下来,肚子因焦急而抽了筋,她呻吟了一声。狗又看了她一眼,低吠起来,那是一声小狗的低吠,一声呻吟。它肩胛骨的另一个伤口还在流血,伤口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凝结起来的黑色血块慢慢滑落到了毯子的一端。米拉没有靠近,用之前听到的名字叫它,并开始用自己的母语轻轻跟它说起了话。“倒霉蛋,倒霉的兰博,你这可怜的东西。我的倒霉蛋,我的可怜虫。这地方的坏人都对你做了些什么呀,可怜的兰博。”那动物没有动弹,只是甩了甩尾巴。它不再盯住米拉,开始舔舐自己。米拉万般小心,慢慢地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从群租房里偷来的香肠面包,放到毯子上,凑到狗鼻子边上。“来吧,吃呀,狗狗,我们等下再多找点儿吃的,你瞧着。”狗侧着脑袋,用没有受伤的那边嘴角去叼,稍稍抬起身子,开始吃了起来。米拉站起身,用罐头盖子去接了一点雨水。
米拉动作敏捷地解开狗链,用双手推开吱嘎作响的门。门外是一片昏暗,还有大海退潮的轰鸣声,此时的大海是黑色的,边缘泛白。没在下雨,月光照下来,可以看到远处卡帕里卡新城里的灯光。
“我们走吧,兰博,趁他们回来之前。”米拉用标准的葡萄牙语重复了一遍。
“我们走吧,小兄弟。”这回是用俄语说的。
作者:[葡萄牙] 玛丽娅·维里奥·达·科斯塔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