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愿你曾被这世界温柔相待》
水木丁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
这是一本关乎内在心灵、关乎现世人生、关乎我们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的温暖小书。透过电影,作家水木丁谈论了一个人要如何看待死亡和疾病,看待生命,看待生活,如何去应对痛苦,忍受孤独,看待性与爱。这本书始于电影,但它说的并不是电影,而是生活,只是生活。
>>内文选读:
再版序:灵魂认识灵魂
人也许不认识人,但灵魂认识灵魂。
2012年,我的《只愿你曾被这世界温柔相待》出版。这是我的第二本书。
后来回信集的编辑就跟我商量,当时“只愿你曾被这世界温柔相待”一文在豆瓣上已经很受欢迎,能不能用这个标题来作那本情感回信集的书名,我拒绝了。
因为这篇文章是写给我爸爸的,这句话,也是送给我爸爸的。对于我来说,它不仅仅是一个书名而已,所以它必须和这篇文章在一起。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两年后,这本书出版,反响竟然也不错,超出了我的预期。
我爸爸是在2007年去世的。第二年,《入殓师》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我看完之后,写下了这篇文章。
我这个人是有点迷信的,总相信人和人之间讲缘分。人和电影之间也是这样,在什么时候,看到什么电影,也像是一场相遇。
就好像你会在人生的某个际遇的当下,选择去看某一部电影,得到什么样的慰籍,都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有时候我甚至相信,那也是神明向你传递某种信息的方式。
所以后来,我一直觉得这是冥冥之中已经离世的父亲在保佑我。
所以我去看电影,也从来不会去追赶热点,不会为了加入热门的讨论,更不会为了增加看片量而看。
如果那样,你就会听不到心里的召唤,随波逐流,错过那些对你自己来说真正好的电影了。
今年是这本书出版的第十年。再版这本书,除了新增三万多字的新文章,对从前的一些文章也做了一些修订。
去掉了一些不再重要的文章,留下的,写的都是曾经对我有着深远影响、重大启发的电影。有些电影,可以说是影响了我一生。
我很喜欢牙买加作家马龙·詹姆斯的一句话:“人也许不认识人,但灵魂认识灵魂。”
所以,如果有人问,你这部书讲到的电影,会不会过时了?
我想说,如果你把看电影当作一种时尚和流行,那它们是过时了。如果你把看电影当作一场偶遇和寻找,那么你会遇到一个懂你的伟大灵魂。
感受那心灵交会时的热泪盈眶,怎么会过时?
知道这世界,原来自己并不孤独,原来有和自己一样的灵魂,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是神明的温柔相待。这怎么会过时?
这是值得永生记取的瞬间啊。
只愿你曾被这世界温柔相待
星期天的晚上犯了糊涂,把星期天当成了星期六过,半夜11点翻出《入殓师》来看,结果看到一点多,两只眼睛肿得像桃一样地去睡觉。
2007年的春节,我的父亲去世,早上醒来的时候,母亲从医院打电话过来,说父亲不行了,让我赶紧过去,把平素里准备好的衣服和鞋帽都带去。我迷迷糊糊地按照母亲交代的跑到柜子里翻找。这样的事情,在父亲生命里的最后三年不只发生过一次,于是这让我心里还抱着一线希望,也许——还不是这一次。
但是,就是这一次了,该结束的终究要结束,我跑到医院,已经有很多人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我有点发蒙,记不住他们的面孔,但是我知道,悲伤的只有我母亲一个人。
我长这么大以来,从没办过丧事,母亲也并没有经验,于是我莫名其妙地被什么人领到楼下的寿装店里去买给死者身上盖的单子,还有嘴里含的铜钱、脚上垫着的脚垫。
寿装店里的灯光昏暗,几个人在打麻将,一个人叼着烟,找出个绣得非常粗糙俗气的缎子被单来,还有其他的东西,说,800块。我很吃惊,但是想到在楼上等着的母亲,我说,400块,那个人很不高兴,说这种事还能讲价啊?我说那就不要了,我本来就觉得我爸爸不该盖这种东西。他一听,赶紧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地都塞给了我,抢过我手里的400块钱。
我回到楼上,医院的医生跟母亲说,你们要尽快把人拉走,你们不能把他放在这里。母亲说,我儿子马上就赶来,我想让他在这里看到他父亲。后来哥哥来了,母亲抱着他哭,哥哥没哭,我们忙着联系殡仪馆之类的事,我只是看着哥哥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地躲在窗户边抹眼泪。
把父亲抬下去的时候,殡仪馆跟着过来的某个人叫我和哥哥对着灵车磕头,我和哥哥都磕了,站起来,他们就管我们要两百块钱,说是因为他指点了我们,要收开口费。给完了钱,我才开始稍微恢复了一点思考能力,突然意识到在父亲病房里绕来绕去的陌生人,都是干这个的。他们像秃鹫一样围在尸体旁,等着分食死者的尸体。
趁失去亲人的家属悲伤之际,能多捞一点钱就多捞点,这种感觉在送父亲去殡仪馆的路上更明显。殡仪馆的路旁不断地有人跟着我们的车一路走,一路说着各种套话,后来在殡仪馆,我们把父亲的遗体从一个地方送到另外的地方去入殓,灵车前也围了很多这样的人,嘴里念念有词,不给钱,他们就一直跟着不肯走,司机跟哥哥说,你只要给他们每人10块20的就行了,哥哥终究没给。母亲后来说,那一刻,那些人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地狱里的恶鬼一样围上来。
但这只是殡仪馆外面的人,其实殡仪馆里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父亲遗体告别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进来一个穿着制服的军乐队,排队站好后就要演奏,哥哥想起来就突然问他们,这个是另收费的吗?领头的那个女人含含糊糊地回答,诸如哪家遗体告别不需要哀乐之类的话。哥哥又问,我们是要放磁带,你们是另收费的吗?问了三四遍,才知道,另加2000块钱。哥哥强忍着怒气把他们轰走了,走的时候,那女人故意用谁都可以听得见的声音说,付不起就说付不起……
说了这么多看上去和电影不相关的话,但是我想,曾经失去过至亲的人,知道我在说什么,看懂了《入殓师》这部电影的人,也知道我在说什么。
性格懦弱,总是怯生生的小林君,在走进死者家中的时候也是被人指责为“赚死人钱的”。但当他的手温柔地握着死者的双手,抚摸过他们的脸颊、额头,为他们擦拭身体,为老奶奶穿上丝袜,为儿子梳好头发,为妻子点上口红的时候,失去亲人的人们知道他们把自己最爱的人托付给了值得信任的人。
我的父亲卧病17年,最后三年,他浑身插满管子躺在那里,被人们搬来搬去,翻来翻去,我一直很希望人们可以对待他温柔一点,但是我无能为力,我不是医生、不是护士,也不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我不能挑人家的不是。
这个世界上,粗暴是大多数普通人对待他人的方式,我们被粗暴地对待,然后又粗暴地对待别人,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循环,大多数人内心已经麻木,浑然无觉。所以,在一个连活人都不能被温柔对待的世界里,就更别说对死者的尊重了。
是因为这样,佐佐木先生才一眼看到了小林君内心里的温柔吧。他像一个孩子一样的软弱,没有竞争能力,却善良、温柔得可以平等对待每一个死者,不管他们是怎样的死法。内心里还有这样的温柔的人,在这个冷酷的世界里,是多么难得的珍宝啊。
看电影的时候,我一边流泪一边想,如果是我的父亲,要是也能让小林君来帮助,温柔地握着他的手,走完最后的路,那该有多好。《入殓师》的英文海报上,有一句话写道:“The gift of the last memories.(最后的时光里,给你的一份礼物。)”而我关于我父亲的最后的记忆,是充斥着那许多粗暴贪婪的嘴脸的记忆,太不美好了,所以很少回忆。能遇到小林君这样的人是多么幸运啊。它照亮了生者的回忆,的确是上天的礼物。
作为一个内心深处的自毁者,我活在一个人人互相粗暴以待的世界中,我从来不曾奢求我自己可以死得其所,我可以对自己很无情,可是在我不曾被温柔对待过的此生里,仍然有我内心最柔软的部分,长在我爱的人的身体里。我深爱过的人,我是多么希望你们能够被这个世界温柔地对待,哪怕是在你们离去的时候,能够有一双手温柔相握。
小林君,谢谢你曾经这样温柔地对待这个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可以用自己的温柔的方式生存下去的人,是了不起的人。
我知道这个世界,是那些粗暴、强壮而冷酷的人们的。他们崇尚无情,以为这样就可以让他们少受痛苦。但是,当我审视自己的内心,发现在深深的地方,温柔还在,我还可以,用我自己温柔的方式,对待这个世界,那是很好的一件事情。好得就像,在尘埃里静静绽放的一朵花一样。
作者:水木丁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