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一团坚冰》:讲述冰天雪地里的人世严寒
《一团坚冰》是青年作家杨知寒的中短篇小说集。故事是藏人的好地方。九篇东北故事,里面藏着许许多多在人世严寒里行走的人。
杨知寒是“东北文艺复兴”浪潮的接力者,看似失序而又自成圆满的底层人事是她着眼之处:隐身佛寺的辍学少女、苦等搭档的落魄戏子、送走老虎的驯兽师、流连网吧的女教师……不同于班宇、双雪涛、郑执,女性身份使她对人物微妙的情感有更加细腻的把握,冰天雪地里每一个超脱世俗的故事,内里都有着人世严寒的顺理成章。
小说语言不事修饰,如流水恣意展开,虽使用东北口语,但不难理解,反倒贴切而日常,自带东北腔调的冷幽默;情节中常有伏笔埋下,待到揭开时颇使人有豁然开朗之感。语言和情节交织一处,如同小说版《漠河舞厅》,冰雪衰老,尘封入海。
封面特邀新锐设计师谢翔操刀,设计以3D建模的巨大冰块作为主视觉图,呼应书名。“一团坚冰”来自东北常见的冰雕,而冰里藏火的冰雕很难实现,正如同一个个在人世严寒中行走的人很难保有内心的火种。但冰块里留有微光,一片灰败里总有生机在酝酿。
《一团坚冰》
杨知寒 著
译林出版社出版
>>内文选读:
迟桂香
天天敲,敲了足有一礼拜,每天晚上不到七点,伴着《新闻联播》快开始,门板后面总有只老手,固执坚持地敲。迟桂香的儿子燕好不耐烦想去开门,被她瞪了回去。那眼神就像敲门的不是孩子奶奶,而是个查水表、收电费的人。孩子们习惯了在这样的时刻里默不作声,门里门外都在凭听觉判断真相:走了还是没走?在家还是没人?谁先发出声音,谁就输。在上小学的女儿燕凤觉得这是个游戏,忍不住捂嘴乐。叫门外老太太听见,敲门的手迟了一下,声音凶狠,说,我知你们都在呢。迟桂香反而在炕上挺了挺脊梁骨,坐得笔直。
迟桂香少有拿得住的主意,这时候表现得不为所动,让她很为自己前半生的草率怀疑一回。如果当时能有现在的主意,也不用步步错,错到今。她盯着巴掌大的黑白电视屏,上面随影像不住有雪花在闪,在那些不确定的画面里,她能看到自己确定的心情。报复是件美好的事儿啊,顺气。这么多年她始终身上带病,叫不准哪里会产生突然的疼痛,然后她忍,用最省钱的方子——睡觉——来一一抵抗。现在则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犯罪,放火捅刀子抢钱,因为来得快,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的补偿,一出手都有了。不用在枕头上忍。
可她充其量也只能做到不开门。听窗外北风,像个执鞭的打手,替她打在老人身上,临走时门外又是哭又是骂,落在地上有轻微的一声响,应该是放了东西。五分钟后迟桂香让燕好去看,开了门,靠门口放了个浅紫花的包袱皮,燕好抱在怀里带了进来。燕凤也凑到炕沿,趁母亲不注意从包袱里拿出一个红卡子,背手藏到了身后。迟桂香各样看了看,把其中二百块钱收下了,在裤袋里揣好,剩余的连包袱皮交给儿子,说烧了。燕好没犹豫,烧就烧了,回来在炕上继续看电视,想起什么,和正发愣的母亲说,她不会去冯屯传话吧?迟桂香两个月没去冯屯了,燕来臣见她就骂,当着那么多狱警,什么难听骂什么。她每次去都躲在别人后边,想他能永远出不来。燕来臣是她丈夫,今年五月进了监狱,把一个她根本没听过的男人打了,喝醉了一瓶子摔在地上,把碎了的半个插进男人裆下,让那人的下身往后除了走路再没别的用处。判了六年,开始她哭,后来高兴。一高兴就巴不得和燕家一点关系不沾,燕来臣的母亲提出看望孙子孙女,她都拒绝。这次,是婆婆第一回拿东西过来。
你不对呀。迟桂香后来去三哥家拿菜,三嫂刘岚教育她说,一码是一码,孩子应该有奶奶。刘岚和丈夫迟敏两人喝一瓶酒,迟敏用盅,刘岚用杯。白酒在杯底往上冒出几厘米高,刘岚两口就喝进去。迟桂香摇头,轻声说了句没办法。面前是一桌子的菜,有酸菜白肉和汆丸子,她闻着香,更觉得委屈。三哥家也是过日子,两家的日子差上这么远,只能是男人不行。迟敏看出妹妹的心思,把嘴里本来慢慢嚼着的下酒菜囫囵咽下去,扭脸和刘岚说,去给拿上点肉。他其实也是壮胆子说,当着人的时候,刘岚比较给面子。何况他这个妹妹真是命途多舛,这几年合该他多照顾。出事前本来都分了家,由他照顾母亲,其他姊妹弟兄顾好自己就成。可遇上迟桂香这样顾不好自己的,分家就不算数了。
迟桂香听了几句劝,拿上肉和菜,往回家路上走。路上月朗星稀,她住的地方不算厂区家属楼,儿子不久前才在迟敏安排下进厂,生活上他们起色不大。她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能结束,被人接济的滋味不好受,虽然现在没瞧过脸色,难说以后。想着眼圈就红,用套袖擦了一回。遇上熟人,迟桂香从阴影里挤出的笑容诡异而凄怆,仿佛有天大的委屈藏着。熟人问,这么晚买菜去了?迟桂香说,是,拿点菜。熟人笑起来,现在菜市场都随便拿了?迟桂香说,是,开玩笑。熟人多看了她一会儿说,嫂子,你没事吧?她摆摆手,笑还堆在脸上,一转脸的工夫神态却变了,让人不问也知道,绝不是真高兴。迟桂香在夜路上继续走,再拐两条土路,就是家。小姐楼青砖垒成的楼体下头,被人在空地上建了一排民房,第五家是她家。燕凤放了学,有时候知道写作业,有时候不知道写,不过大部分时候她都能想起来把炕烧好,然后盘腿上炕,不住研究怎么让电视多出两个台。
进门一抬眼,迟桂香看见了女儿头上多了个红卡子。那让她看出来另一个人。
多年前,迟桂香和弟弟迟桂生一起在炕上坐着,比现在要暖一些的时候,还没入冬吧。记得炕上不是很热,舒服的余温,让人昏昏欲睡。桂生在炕上摔旮旯哈玩,两个透亮的带点膻味的羊骨头不断被掷到空中,落地后发出脆响。她听着这声音,人靠着结了冰霜的窗子,依稀看见反射出的倒影,自己乌黑的两鬓,戴着红线绳红卡子。她默默捋着头发。半睡半醒的时候,母亲从身后推自己的胳膊。睁开眼,迟桂香听见许多笑声,有弟弟的,也有三哥的。那时迟敏还没留胡子,刚进厂的小青工,不爱说话,埋头在厨房里给客人准备瓜果茶水。她迷迷糊糊问,谁来了。三哥从厨房里探出头,往帘外努嘴,说,大燕。迟桂香在她第一次听到这个人的绰号时,浑身便有冷汗淋漓的感觉。但刚才明明没有做梦,心情没有前因,只觉得自己终于被什么给捉着了。不用人喊,也知道该下炕,该出去见人,说话。那天她像被谁给推着,不断去靠近必然。
——摘自《一团坚冰》之“连环收缴”
作者:杨知寒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