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金银器史,很大程度上也是一部古代社会风俗史。不过,比起在博物馆中更常见的书画、金石、玉器、瓷器等,学者扬之水直言“金银器可谓一俗到骨”——它在社会生活中扮演着被人贪恋和追逐的角色,研究金银器也要对时代的风气和世俗的潮流有很深理解。
倾二十年之力,走访全国各地文博机构,观金银器数千件,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扬之水结合文学和图像进行考据定名,重续古典传统中“文”与“物”与“史”之间断裂的脉络,撰写了五卷本新著《中国金银器》近日出版,全景式展现了古代金银器的制作工艺、纹样设计,以及其中蕴含的极为丰富的社会文化史。
面对沉默无言的出土文物,要做到一一引证有据、名实相符,此中艰难甘苦自知,按扬之水的话来说,只为朴实初衷:“它们就在那里,只等我叫出名字。”书中展列了将近四千件金银器作,回溯自商代至清代的金银器之史,五卷分别收录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辽、两宋金元、明、清各个时期具有代表性的相关金银器文物,含四千余幅插图。全书一方面揭示古人的做法,也就是器物制作流程和使用场景;一方面探究古人的说法,即在“诗”和“物”之间架设桥梁。
五卷分为五色,取中国传统五行的代表色,每一卷选择一件器物烫印在护封上,都有这一卷鲜明的时代特征。比如卷一,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的金银器,当时受域外特别是北方欧亚草原影响较大。封面一对金饰在北京平谷刘家河商代墓葬出土,是全书年代最早的器物之一,历经四千年色泽如新,这类饰品在同期的北方草原分布广泛,说明这一带曾具有高度的社会流动性。
书中这些大大小小的金银日用器皿、首饰物件儿,都是扬之水多年来在各地博物馆、特展中亲见目验的,后经仔细观摩思索、多方求证古籍文献后才下笔撰述。这些器物、首饰曾经伴随古人的日常生活,之后历经漫长岁月,在发掘之后重现于今日世界。撰序的李旻教授如是评价:“这部研究巨作是一次文化史意义上的考古发掘——从尘封多年的出土金银器中发掘关于设计、制作、使用、传承的信息,进而考察它们的发展脉络。书中构成叙事的器物图四千余,绚烂如宋人青绿山水长卷。”
正如书中导言所写:在中国古代士人的世界中,重“金石”而很少提及“金银”,这两个词虽一字之差,但相去甚远。士人对金石(主要指钟鼎碑碣)往往世代守护,撰写各式的学术笔记、文献目录,对金银的态度则是重在当下。盛世的时候,金银首饰和器皿作为富家之物,不断地推陈出新,通过销熔再造以追求时髦的样式;到了乱世,这些东西都可以拿出来变卖,成为保命的本钱。金银器是艺术,也是财富,不论盛世、乱世,古人都不太在意对金银器的保存。宋代以来,传世的金银器物并不算多,更没有一部金银器史。
正因如此,撰写《中国金银器》是开创性的,既需要对古代金银工艺了然于胸,熟悉各个时期造型、纹样的特点,又要能从历代文献中搜寻这些物件出没的痕迹,结合文献记述以观察实物。
器皿之外,金银首饰于全书占重要地位,它不仅是财富与艺术的合一,也因为所具展示性而成为生活时尚不可忽略的风向标。当日工艺品的流行题材大都出现在金银首饰上,虽方寸之地,却是一时代流行纹样之聚珍。
除了风尚,金银器里也有“文学”。长沙窑器上的唐诗,磁州窑器上的宋词,还有宋元墓室以诗歌饰壁,不仅见出时代风气,而且显示了工匠的造诣。从诗词与绘画的意境中汲取设计灵感,创造新的造型与纹样,文学是器皿首饰设计的重要蓝本,形成从容自在、意趣盎然的本土美学。从尘封多年的出土金银器中发掘关于设计、制作、使用、传承的信息,进而考察它们的发展脉络——在这个由沈从文开启的研究传统中,扬之水通过融“物”入“文”入“史”的书写,赋予金银器生命的气息,它所承载的文化史意义,如西谚所谓:“堪值等重之黄金。”
扬之水在《物色:金瓶梅读“物”记》中曾写到她最初如何走入中国古代物质文化研究,这与她对金银首饰的学术兴趣密不可分。有关个别金银器物的研究慢慢汇聚,就有了《奢华之色:宋元明金银器研究》(2010)、《中国古代金银首饰》(2014),而新作《中国金银器》是这一方向上的集大成之作。
前不久,扬之水与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赵冬梅线上分享时谈到,当今强调“跨学科”大背景,“打通”可以说是“返回现场”,这个“现场”是没有历史、文学之类轸域之别的。文史自古以来不分家,诗之所谓“言志”与“载道”,都是对社会史、也包括生活史的书写。对“物”的认知,也处处有故事。“历史研究可以利用文本讲出有声有色的故事,而名物研究可以为历史研究提供细节,包括实物和图像。”
作者:许旸
编辑:出版方
责任编辑: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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