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杰伦新专辑《最伟大的作品》曲目列表有12首,其中编号1为《Intro》,意为“引子”“序曲”。将其单独列出,意味着创作者不是把它作为某一首歌的“前奏”,而是整张专辑的开篇。一般而言,这样的设置都暗示了专辑的整体性结构设计或相对大型的叙事规模,用单列的一首《Intro》起到开启画卷、奠定基调、甚至是统领全局的作用。
这种做法在其以往专辑中从未出现过,可见他对新专辑寄予厚望,意图做出一部有分量的、宏大而杰出的作品,或者,他顾及华语乐坛天皇巨星的体面,至少形式上要做足派头。
然而现实是,新专辑12首歌非但没有体现出“伟大作品”内部结构的有机关联,反而彼此之间相当割裂。这种割裂,体现在歌曲的用料、做工和质感等方面,归因于周杰伦当下创作中在雅与俗两种取向之间的纠结。
综观整张专辑,序曲以外的11首歌曲里,有10首都以“主歌+预备副歌+副歌”的结构为基础,如此工工整整、用料简省,实在不像我们印象中天马行空、不吝惜创意的周杰伦。更令人不解的是,唯一一首不是这种结构的专辑同名单曲《最伟大的作品》,音乐表现手段的使用竟是那么铺张甚至于奢侈。
《最伟大的作品》演唱的部分有四个主题乐段,以“说+唱+说+唱”的方式组合,间奏过后,会再现一遍这个乐段组合。两段以说为主的饶舌段落根据歌词变化来设计不同的“flow”(节拍划分、语速和押韵),再现时,又根据歌词变化设计新的flow;两段饶舌之间的唱段,在首次出现和再现时,旋律和长度都有改变,于是歌曲又多了一个主题;第四个段落是唯一在歌曲中两次出现保持不变的旋律,它也在饶舌段落中以小提琴演奏隐伏其间,贯穿全曲的同时作为对前面诸多变化的平衡,保持了歌曲听感的整体性。
不仅对歌曲主体部分大肆“堆料”并精工细作,周杰伦对间奏这种细枝末节也没放过。一般只承担过渡功能的间奏,居然被设计成两个段落,先是木吉他、手风琴、曼陀铃交织出的一段哀婉动人的“小夜曲”,突然切换到快速流动及至气势跌宕的两架钢琴的对话,钢琴段落明显呼应了《Intro》中的钢琴主题,将《Intro》和《最伟大的作品》绑定为一部由序曲和至少5个主题集成的大型作品。
这首歌音乐材料使用的“不计成本”、形式结构的不拘一格,相对专辑中其他标准化格式的歌曲,显得鹤立鸡群。而小提琴、古典吉他、手风琴、曼陀铃、尤其那一架价值百万欧元的19世纪古董钢琴的集中出现,为复杂的音乐构思点明了艺术旨趣:高雅、经典。
《最伟大的作品》对高雅格调的展现不限于音乐部分,马格利特、达利、常玉、马蒂斯、莫奈、蒙克、徐志摩等活跃于20世纪上半叶的艺术大师及其名作目不暇给地出现在歌词中,仿佛把听众带进了艺术品博物馆,而周杰伦俨然成为“人类群星闪耀时”中的一员。
新专辑中,类似这样富有内涵的歌词,除了这首《最伟大的作品》,似乎只有方文山作词的《红颜如霜》,一如以往的中国风作品那般含蓄隽永、透着古雅韵致,而且周杰伦的作曲和演唱也重新把R&B曲风的流畅灵动融入,不失为一首佳作。
只是,我们刚听罢“一句甚安勿念 你说落笔太难 何故远走潇湘 你却语多委婉”(《红颜如霜》),紧接着下一首就是“不爱我就拉倒 离开之前 不要爱的抱抱 反正 我又不是没有人要 哥练的胸肌 如果你还想靠 好胆你就麦造”(《不爱我就拉倒》)。从半文言到大白话,遣词造句质感上明显的差异造成的割裂感让人一时难以适应。
进一步关注歌词内容表现的题材,会发现专辑中的另一种极化现象:《Intro》以外的11首歌,除了以穿越形式陈列近代艺术史掌故的《最伟大的作品》和以“环保-拯救”为主题的《我是如此相信》这一头一尾,中间连续9首都是爱情题材。
其中《不爱我就拉倒》《错过的烟火》是英伦风抒情摇滚,《还在流浪》《倒影》是90年代黑人都市情歌,《说好不哭》《等你下课》是带有叙事性的周式情歌,都是很安全地对接了大众(尤其是青少年群体)对流行歌的审美惯性,而部分牺牲了歌曲的创新性和艺术性。
而中国风《红颜如霜》、哈瓦那风情的《Mojito》和夏威夷风味的《粉色海洋》尽管也在言情,但因其曲风别致而免于陷入情歌的俗套,和专辑主打歌一起与那些安全的情歌形成曲风的鲜明对照,在音乐品质上也显示出落差。
回首周杰伦早期的专辑,曲风五花八门,内容丰富多彩,且遍布奇思妙想的创意。我们无法预料下首歌他会把我们带到古巴比伦的宫殿还是吸血鬼出没的中世纪古堡,也会惊诧于重金属说唱中怎么还会突然窜出一段莫扎特风格的古典钢琴然后又切回“哼哼哈兮/快使用双截棍”,一张专辑听下来仿佛一场充满惊喜的“Magical Mys-teryTour”。这些东鳞西爪的创意并不会让专辑或歌曲四分五裂,反而通过周杰伦和他合作团队非凡的才华凝结为独一无二的“周杰伦风格”,内里用来平衡各种因素的是一种信念:玩儿出好音乐。
当周杰伦想玩儿点好音乐时,他还是有能力做出《最伟大的作品》这样不同凡俗的歌。但即便这首歌也好像少了点灵韵——那种超脱尘世、只活在音乐中的纯粹。或许,周杰伦只是借“最伟大的作品”之名玩了个一语双关,但他崇古、崇雅的趣味趋向却实实在在地通过音乐表露出来。古典音乐、古董钢琴、艺术大师、艺术杰作,他试图把这些都化入创作中,从而建立一种不同于当前乐坛流于媚俗的艺术格调,彰显其特立独行的同时也巩固他在乐坛的权威,这其实让他进入到一种“自我经典化”的逻辑中。
周杰伦早年曾说过崇拜罗大佑,当他以颠覆性的音乐理念和技术手段解构了罗大佑建立的审美范式后,他成了新一代“歌坛教父”。自2000年一鸣惊人,22年过去了,周杰伦已不年轻,按照乐坛新陈代谢的规律,他本该躺在厚厚的荣誉上心安理得享受生活,进入音乐史的万神殿,在歌迷的追忆中成为传说,兴之所至发发新作,完全是个人意趣打造的逸品。
但在这个因产业迭代导致乐坛青黄不接的时代,他“被迫”待在华语乐坛的流量顶峰,划时代之后还要“跨时代”,从四处开疆拓土的音乐先锋变成为华语乐坛兜底的守门员。当好守门员,关键是稳重而非锐气,他只能一边通过《最伟大的作品》的崇雅来表明品位,同时拿几首特色曲风向老歌迷交作业,再通过标准化的情歌来照顾一般听众的口味——我们可以把那半打之多无甚创意、却质量在线的情歌,当作是周杰伦为主流乐坛音乐品质坚守的底线。
只是,这样的专辑哪一方都无法满意,可能最不满意的就是周杰伦自己。“唯乐不可以为伪”,周杰伦的纠结在音乐中展露无疑。
2019年,周杰伦曾发文:“告诉你们我为什么现在很少听别人的歌,因为我16年前写的歌,到现在还在流行”。他值得拥有这样的自信,但他还可以更自信一些。千万音乐人中,只有极少数凤毛麟角才能享有自主把控创作、不受市场左右的巨星之位,在音乐世界,“周杰伦”三个字意味着从心所欲。我们期待他拿出一张自己的《艾比路》,与过往的大师们比肩。
作者:赵朴 (流行音乐研究专业博士、杭州师范大学副教授)
编辑:郭超豪
策划: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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