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故宫修文物》
萧寒主编 绿妖撰稿 严明摄影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年6月出版
2016年1月,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在央视首播,随即迅速走红网络,播放量累计近亿,豆瓣评分高达9.4,成为年度最具影响力纪录片。这是第一次有人将镜头对准故宫的文物修复师们。他们是宫里的钟表匠、青铜匠、摹画工、木器工、漆器工……他们已经存在了几百年,却始终不为人知。他们一代一代薪火相传,是故宫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不同于纪录片对文物修复本身的关注,本书由作家绿妖深入采访12位顶级文物修复师,更侧重于展现“修文物的人”。书中按文物的类别分为六大部分:钟表室、铜器组、摹画室、裱画室、木器室、漆器室。每一部分都重点采访了老师傅和徒弟,配以高清文物图、现场工作照以及部分绝版老照片,生动再现了故宫传承几百年的文物修复历史,也让我们得以认识,在宫墙深处默默奉献、不求名利,只为心中执著而奉献终身的国之工匠。
>>内文选读:
跟随他们的旅程(跋)
在故宫采访这些修复师时,经常听到一个字,“随”。把颜色跟两边随、把眼睛随上……大致是说,修补的部分要跟原有部分颜色找齐,随上,直到浑然一体,分不出哪儿是原件,哪些地方是后来所补,修旧如旧。
这本书,也是一本“随”出来的书。看完第一集《我在故宫修文物》就决定接下这本书的写作邀请,真正在故宫采访我只做了一周,但这本书的文件夹里,最早的采访始于2010年,为拍故宫里的修复技艺的心口相传,《我在故宫修文物》的制片人、清华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雷建军带着学生在故宫做田野调查,调研持续了五年,2015年纪录片开拍时,摄制组每个人拿到一本十万字的调研报告。更大量的采访发生在拍摄期间,导演萧寒、叶君、导演助理程薄闻在四个月不间断的采访中累积了大量素材,我自己做的访问,像一碗水一样汇入这一条河流。但是,并不觉得陌生,也没有突兀,看那些素材时,我经常觉得问的比我能想到的更周全,重要的是,我们是同一个方向,就像工匠,辨认出前任工匠的高超手艺并为之赞叹,他需要做的只是“随”上原有的工艺,原有的色彩。
“反正干我们这行别偷懒,你干的越少越不行。就得多干,你没悟性的必须得多干,才能找出这个感觉来。”写这本书的过程,对我而言是一次很好的学习,通过这些简单朴实的大白话,匠人的世界呈现眼前,相比于跳跃发散、讲求创意观念的艺术家思维,工匠思维是立足于地的老老实实,是在意每一件物品的手感,是面对文物如履薄冰的谨小慎微,职业性的敬畏与谦恭渗透了他们,变成生命底色的一部分。
在敬畏与谦恭之中,他们用漫长的时间做一件事,双手千百次的重复之后进入自由之境,于是,一道线,也有精神性,有力度和律动的变化,这是工匠的沉默的智慧,手上的开悟。
我的朋友经常抱怨说,现在国内许多品牌的服装已经放弃了普通身材的女性,经常逛完一条街也买不到一件剪裁合体的好衣裳。据说,因为中国推崇设计师而不重视打版师,但后者才能把设计师的理念变成合体的衣服,所以我们能看到大量的设计师,却仍然买不到一件剪裁合体的好衣裳。我们的社会过分追求聚光灯下的光彩,却忘了,只有土地里的根茎足够深刻,一棵树才能开出繁茂的花朵。工匠是土地之下,看不见也被忽略的根。很有幸,我能近距离地看到这些一流工匠的工作状态,听到他们回忆自己的师父的点点滴滴,工匠的骄傲并不来自炫耀自己修过多少国之瑰宝,而来自更真实的器物,更具体的手感:这件文物我修过,我对得起它,我放心。他们的面貌沉静安详,是在世上找到了安身立命所在的脸。我羡慕这样的面容。
书画修复最关键是揭命纸,稍有不慎就会毁掉文物,有时须靠手指轻搓慢捻,捻成极细小条取下,一副画动辄要揭一两个月,过程枯燥,技巧在此失效,只能拼耐心。写这本书的四个月中,一遍遍听他们的采访录音,从几十万字的资料里“搓”出来这本书里的十万字,由暑热难耐的伏天写到寒冬将至,时常感到我也在搓着一张看不见的命纸,在枯燥而平静的手感中一点点接近手艺人的世界,我为之喜悦。
王有亮(节选)
文物修复遵循“最小干预”原则,包括修复的地方跟原件要有区别、有可识别性,这是意大利和日本搞的,叫《威尼斯宪章》,我们倒是不反对你们国家怎么修。意大利那儿修的我们也看了,我和我师哥我们一起去过,它那儿雕塑多,只要能立着,胳膊缺了不配,维纳斯缺了不配,搁咱们这儿的话我个人认为还是不好。如果你有可参考的资料依据你就配上,还是完美的一个再现。可是他们就是有资料也不配,就说你弄上去不是原来的东西了,他就是那么一个概念。然后色还不给人家做好了,就是故意。其实搁我们来讲等于手艺忒差了,等于你做不出来你才……咱们不能挤兑人家,我们就说我们的想法就是修复得越看不出来我们才认可,这是你的手艺。让人能看出来,那太简单了,那活儿还不好干。有个教堂是地震了还是什么,神父像碎的一塌糊涂,又贴回去了,贴回去多少把眼睛得随上吧,他给你露白,眼睛是白的还有裂缝,多难看,人物首先要看眼睛,你多少给它勾勾。
我们这行,对一个人手艺的最高赞誉是恢复原貌,就等于你所做的让人看不出来。一件青铜器碎一百多片,别说什么了,光焊接上面全是道子,跟蜘蛛网似的,所有焊锡多了得去,少了得补,然后颜色跟两边随,得让它看不出断碴儿来,我们必须这么做。
恽小刚(节选)
我觉得手艺是现代机器代替不了的。不拿青铜器说,咱就拿玉器说,现在有机雕,你看机雕雕出来,和人雕出来不一样。人雕出来就有人的思想,代表着人的哲学思想,或者理念。咱就常说看着朱晓松刻竹器,刻竹房子,你就看他的雕工,你能领悟到他的思想,这也需要你有一定的文化,你才越看越深,越觉得,厉害也好,叫敬畏也好。我觉得手艺就这种东西,你看了绝对特服气。
你看前两天咱们这儿摆那一件,你仔细看,它那腿它那身子,那个钻工,那个质感多厉害,它那个活灵活现的,就跟画画一样的,有的人把这鸟画活了,有的人把这鸟画死了,它就是少一点东西。咱们做旧的时候,有些东西没法准确说,比方说,这个旧我加一点红加一点黑,我没法用准确的刻量度跟你说,加一钱加一分加一两,我要这么告诉你,你加这个东西还是不灵。有时候就是经验上的一笔,这一点一点变出来就是这东西,这就是经验。我稀释剂和颜色的配比和胶的配比,那个全是经验。你说做那高锈,你做那凿坑锈,铁箍锈对吧,你怎么做,两个完全不同的锈,我用的东西可都是一样的,但我用的手法不一样,出来那锈就是不一样。
就是技术里头有手法,怎么弄就是生坑锈了,这都有技术。自己得动一下脑子,琢磨琢磨这东西,怎么做得像。你像夏商周的铜器,它那锈是一层一层的,它是套的,有立体感,你不能说我喷完一层,我再喷一层,给它全开了没有层次,没有一年一年过来的感觉,没有历史感,对吧。所以我们赵师父老说做得自然点,他说的自然我觉得就像这三千年,你得把那感觉,把那锈做出来就能逼真。赵师父做的活儿,那时候就是能让一般的人打眼,这就是手艺。能做到这份上就是手艺。
作者:绿 妖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