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向橄榄型社会》视频简介
百年不遇的新冠肺炎疫情促使人们重新审视人类社会面临的挑战。
疫情暴露了经济体系存在的缺陷,比如产业链的脆弱性,也引发对人和自然关系的反思,加大了绿色转型的动力。疫情防控形势持续向好得益于科技进步,凸显了知识和创新的重要性。这场公共卫生危机对经济的影响是非对称性的,低收入群体受到的冲击更大,全球范围内贫富分化问题更加受到重视。疫后世界面临的不仅是重启,也有如何重构、如何建立一个更好的社会的挑战。
中国处在新发展阶段,新发展理念的五个关键词是“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这意味着经济政策不仅追求效率,也重视公平,以促进全体人民共享发展成果。
本书从橄榄型社会的目标与内涵、收入分配现状、市场机制、公共政策、投资含义等多个视角,探讨未来发展的路径和可能面临的挑战。
在高质量发展中促进共同富裕,关键是正确处理效率和公平的关系,目标是构建“两头小、中间大”的橄榄型社会。一定程度的不平等是人类社会的自然现象,不可避免。问题是如果收入分配呈现金字塔型,则超出了社会能够容忍的程度。人类社会的历史显示,贫富分化既非不可控制,不平等的下降也不会自动发生,关键还是看公共政策的选择。
本书对公共政策部门、实体企业、金融机构、经济学者等正确认识、准确把握、有效解决中国经济的关键问题,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迈向橄榄型社会:增长、分配与公共政策选择》,中金研究院、中金公司研究部著,中信出版集团2022年6月出版
内文选读:
共同富裕的能与不能
共同富裕作为目标应该没有人不同意,现实中应当采取什么样的政策操作则有争议。本文从宏观视角阐述对几个相关问题的思考。
新发展阶段的增长与公平
在新发展阶段,我们应当如何理解经济增长和共同富裕的关系?经济学思维对增长与不平等的关系有两极不同的观点。
一极的观点是不平等有利于经济增长,贫富差距有利于富人储蓄和投资,同时激励穷人努力工作。这曾是18—19世纪的主流观点,其较隐晦的表述是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新自由主义,认为收入差距是市场竞争的必然结果,反映效率(能力)的差异,不应该人为改变。对富人征税转移给穷人,富人因为被征税而工作的动力下降,穷人因为“不劳而获”工作动力也会下降,最终整个经济受损。这样的逻辑似乎有道理,但经不起推敲,其推论是让富人更富、穷人更穷,促进经济增长。
20世纪80年代为里根减税背书的供给学派是新自由主义的典型代表,认为降低所得税能激发私人部门的积极性,促进经济增长,税基扩大抵消税率下降的影响,使得总体税收上升。从实证分析来看,这个观点没有被后来的经济发展支持,减税后80年代美国财政赤字大幅上升。美国战后不平等下降时期的人均GDP(国内生产总值)增速比20世纪80年代以来不平等上升时期高0.8个百分点,至少说明战后前30年不平等的下降并没有阻碍经济增长。
另一极的观点是降低不平等有利于经济增长。比如提升公共品投入、进行基础设施建设有利于提升劳动生产率,比如对资本征税来提升儿童的学前教育和医疗保障投入,在降低不平等的同时,也有助于促进长期的人力资本积累和经济增长。但也不能由此得出结论,所有降低收入差距的政策都有利于经济增长,还要看经济所处的大环境和具体的措施。在新发展阶段,三个方面的变化值得关注。
第一,社会主要矛盾发生变化。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资源配置效率得到极大提升,经济快速增长,同时收入差距扩大,社会主要矛盾已经从“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现在更加重视共同富裕是新发展阶段的应有之义。过去40年,在自由主义思想主导下,全球贫富分化程度大幅上升,也引起社会和政治层面的反应,包容性增长成为一个焦点。
第二,经济增长模式在转变。之所以18—19世纪的主流观点认为贫富分化有利于经济增长,是因为古典经济学强调资本积累的重要性,给定人口,储蓄(投资)决定经济增长,而财富集中增加储蓄。现代经济是知识型经济,无形资产日益重要,创新是增长的主要来源。人类的技术进步历程显示,大部分颠覆性的创新来自众多的小企业,少数超级富豪的贡献有限。同时,政府通过提供公共品(比如研发和教育投入)可以促进知识生产。随着中国的人口红利消退,劳动力和资本积累的贡献下降,增长将更多依靠技术进步。
第三,全球化在逆转。过去几十年,随着产业链分工的细化,全球贸易/GDP快速上升,新兴市场国家较低成本的劳动力和发达国家的资本结合,以中国为代表的亚洲国家大幅缩小了和发达国家的收入差距。在发达国家内部,中产阶级地位相对恶化,而富有阶层的财富大幅增加,已经引起贸易保护主义和反移民力量的反弹。疫情冲击、地缘政治尤其俄乌冲突加剧了逆全球化的动能。对中国来讲,逆全球化意味着,通过参与国际循环,实现劳动者收入与经济增长同步追赶发达国家的模式遇到阻力。
上述的内外部环境变化凸显了新发展阶段平衡增长与公平的重要性。事实上,两者可以是相辅相成而不是此消彼长的关系。一方面,经济增长的一部分转化为公共投资和公共服务,以及更多的转移支付,有利于提升低收入群体的福利;增长使得一个社会变得更慷慨,更容易接受支持低收入群体的社会政策,增长也使得低收入群体对收入差距的容忍增加。另一方面,指望经济发展到一定水平后不平等自动下降也不现实。关键还是看公共政策的选择。
迈向橄榄型社会的路径
在原始社会,人们以打猎为生,没有什么生产剩余,同时群居的规模小,组织机制的作用小,基本没有不平等。随着人们定居下来进行农业生产和家禽畜养,生产剩余出现,同时组织机制开始发挥作用,产权形成,不平等显现。一定程度的不平等是人类社会的自然现象,不可避免。问题是如果收入分配呈现金字塔型,则超出了社会能够容忍的程度。所谓共同富裕,就是要从金字塔型社会迈向橄榄型社会。
一、不平等的三个维度
一般来讲,不平等有三个维度:收入不平等、财富不平等、机会不平等。如何理解三者之间的关系?20世纪20年代美国金融资产价格飙升,当时的主流观点认为资产价格上升代表财富增加,1929年股市崩盘后财富消失,促使人们寻找衡量真实财富创造的工具,由此发明了GDP的概念和统计体系,真实的财富创造需要生产商品和提供服务。在现代经济中财富代表的是对产出的索取权,和储蓄积累不一定是对应的关系。
20世纪80年代以来,世界范围内一个突出现象是以金融资产为代表的财富扩张的速度超过经济增速,财富/GDP上升。财富在各国的体现形式有差异,在美国股票市值/GDP显著增加,在中国更多是房地产市值/GDP比例上升。同时,财富的分布差距大大超过收入差距。把宏观的财富/GDP上升和财富占有的差异结合起来,对分配有两个含义:财富比收入更重要;继承比创造更重要,后者对年青一代来讲是机会不平等的一个体现。
财富增长是一个社会集体创造的过程,过程中机会是否平等也会影响到效率,机会平等的社会更有利于财富增长,教育公平则促进机会平等。过去40年西方国家贫富差距加大,同时人均GDP增速下降,可能与教育投资减少有关。在中国,有关共同富裕的讨论往往把城乡差距、地区差距、收入差距并列为三个突出的问题。三者相互关联,但不是同一回事。发展仍是中国的第一要务,缩小城乡和地区差距需要在发展中解决问题,比如新型城镇化和乡村振兴。同时,城乡和地区差距有体制和政策的因素,比如户籍和由此导致的教育等公共服务不均等,降低城乡和地区差距就是降低机会不平等。
二、衡量不平等
“不平等”或者“贫富分化”表达的意思清晰,但量化描述并不容易。基尼系数是一个常用的指标,衡量不平均分配的那部分收入占全体居民收入的比例,最大值为“1”,表示绝对不平均,100%的收入被一单位的个人占有;最小值是“0”,表示绝对平均。现实中基尼系数的值在0~1,国际上通常把0.4作为贫富差距的警戒线。过去40年,主要经济体的基尼系数都增加了,显示收入分配的恶化。按照统计局的数据,中国的收入基尼系数在过去几十年也上升了,虽然近几年有所下降,但仍处在较高的水平。
基尼系数的缺陷是不能显示分配不平衡在什么地方,对收入分布的不同百分位的比较可以提供更直观的指标,比如超级富有的人(前0.1%、前0.01%)的财富和大部分人的比较,最低收入人群与大部分人的差距。收入分配的两极有不同的含义,最富有的人可能掌握足够的财富,对社会有较强控制力或影响力,而经济发展史显示极度贫困带来社会不稳定。根据巴黎经济学院的《世界不平等报告》(World Inequality Report),在疫情冲击下,全球个人财富不平等增加,前0.01%的富豪占有的财富的比例从10.3%上升到11.1%,前1%的富人的财富占比则稳定,显示财富上升集中在最富有的极少数人。
三、市场分配与再分配
如何减少不平等?一个流行的说法是战争和革命在20世纪中叶降低了贫富差距。但不是所有的战争都降低了收入差距,而且因果关系也可能是极端贫富分化导致战争,并带来政策变化。全球化被认为是导致发达国家内部贫富分化的因素,但同样是开放型经济体,过去40年,美国、英国的贫富差距大幅扩大,而法国、瑞士的贫富分化缩小。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曾提出贫富差距不是一个客观独立存在,最大的决定因素是经济、社会制度安排,后者反映社会主流思维的变化。现在,贫富分化再一次成为全球的关注点。
从分析的角度看,收入分配基本可以分为两个层级,市场经济活动形成初次分配,财政税收制度安排是再分配或者说二次分配,即通过向高收入群体征税来提供公共品和转移支付给低收入群体。近年来,通过公益和慈善活动的三次分配也受到关注,但规模很小。一个基本共识是市场分配以效率为优先,二次分配注重公平,但不同国家的侧重点不同。同样是市场经济,虽然美国的税收更具有累进性,二次分配的力度比欧洲大,但是欧洲的贫富差距反而较小。差别在于市场分配环节,比如战后德国建立了共同管理(co-management)的公司治理机制,大型公司的董事会有工人的代表,占有一半的投票权,增强了工人的谈判地位。
准确理解市场的力量
美国和德国的例子说明市场经济并不是单一的模式,其运行受包括各国法律和政策在内的一些规则的约束。如何理解市场分配环节的作用机制?过去几十年的主流思维是新古典经济学的完美市场假设,基于完整信息,每个人理性决策、充分竞争带来资源的有效配置,各生产要素比如土地、资本、劳动力按照其对生产的贡献分配收益。然而,现实中的市场不是教科书描述的这样完美,在一些方面资源配置既不有效也不公平,需要政策干预。
一、纠正外部性
有些市场经济活动具有外部性或外溢效应,即个体行为的效益或成本影响到和此项活动不相关联的人,如果此行为损害他人,行为主体不需要补偿受损人,如果此行为顺带让他人受益,行为主体也没有动力增加投入以满足他人,由此带来整体资源配置的效率比理想的水平低。小到噪声污染,大到金融风险,经济活动中有很多外部性的例子,一般认为市场有效是第一层次的,外部性是第二层次的,但有些外部性可能会影响全局。
一个突出例子是碳排放带来的气候问题,产生碳排放的经济活动的收益由个体获得,但气候变暖的危害由全球承担。纠正外部性需要世界范围的公共政策的干预,比如实施碳税或者碳排放权的交易,为碳排放创造一个价格(成本)。现实中,碳税或者碳交易价格有效发挥作用的关键是国际合作和协同。大气层累积的二氧化碳大部分由发达国家排放,现在要求所有国家一起减排,公平问题带来争议。如何平衡减排效率与公平,这是全球面临的挑战。
二、促进竞争
导致市场失灵的另一个因素是垄断和不正当竞争行为。市场势力(market power)增加,既损害效率也不利于公平。首先是不利于创新,有市场势力的企业注重维持其市场地位,往往不愿从事对社会整体有利但颠覆其现有模式的创新。就分配而言,市场势力增加企业提升价格的能力,利润率相对于包括工资在内的生产成本增加。同时,有市场势力的企业可能通过非竞争条款减少相互间对劳动力需求的竞争,以达到降低工资的目的。美国过去20年劳动收入占比下降,资本回报占比上升,一个可能的解释就是有市场势力的企业的比例增加。
什么因素导致市场势力增加?首先,经济结构发生变化,服务业比重增加,而服务业的可贸易性比制造业低,空间维度的竞争有限,服务不能储存(商品可以储存),减弱了跨期竞争。其次,数字产品的边际成本接近零,由此产生规模经济和范围经济效应,增加了平台企业的市场势力。数字技术使得有些服务业的可贸易性增加,比如远程医疗和教育,但这些服务往往和平台企业提供的应用程序(App)绑定在一起。最后,数字经济使得差异性定价成为可能,歧视性定价损害市场配置资源的效率。
在上述带有普遍意义的市场势力问题之外,中国的一个特殊现象是国有企业。国企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公益类国企,职能主要是服务于国计民生、国家战略,也是解决市场失灵的一种方式;另一类主要活动在竞争性的商业领域,通过与其他市场主体竞争来创造经济价值。国有企业通常在政府补贴、融资优惠与便利、土地资源和矿产资产使用等方面拥有优势,有助于公益类国企更好地发挥服务国家战略的职能,但对于竞争性国企(包含公益类国企将业务延伸至竞争性领域)而言,则意味着不当竞争优势。例如,竞争性行业私营企业的杠杆率比国有企业低50%,但融资成本却显著高于国有企业。
针对这些问题,关键是落实政策部门近年来提出的竞争中性原则,基本要义是政府的行为对竞争性国企与其他企业之间的市场竞争的影响应该是中性的。竞争中性并不针对所有制,而是反对任何企业依靠歧视性政策获得不当竞争优势。此外,竞争中性原则仅适用于商业领域的竞争性国企,对主要从事非商业活动的公益类国企则不适用,竞争中性原则肯定国有企业在特定领域弥补市场缺陷的功能,强调基于其社会责任成本进行公允透明的补偿。
三、政治经济学
新古典经济学所说的市场有效配置资源,是以帕累托最优为标准的。如果经济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在不使他人境况变差的同时改善自己的境况,就达到了资源配置的最优化,被称为帕累托最优效率。换句话说,如果一个人可以在不损害他人利益的同时改善自己的处境,就在资源配置方面实现了帕累托改进。新古典经济学强调客观科学,不带有政治观点,但帕累托最优原则本身内含着一个特别强的政治观点,即接受既有的财富配置格局,而不问为什么有初始处境的差距。
现实中,市场行为或多或少地受不断演变的政治和社会伦理价值观的约束,市场运行遵循一些准则或者规则,价值观和公共政策扮演着重要角色。举几个例子,穷人自愿接受危险的工作,是不是市场行为或者帕累托最优?如果是,那童工呢?在工业革命早期,童工很普遍,当时被认为是正常的市场行为,后来在公共政策的干预下,雇用童工被认定为非法。有些影响别人决策的力量不一定是正当的市场竞争行为,比如使用明星等公众人物做广告来引导消费者的偏好,或者富有的群体对政治和政策施加比一般民众更大的影响力。
传统古典经济学有更浓厚的哲学和政治经济学色彩。从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开始,古典经济学把社会分为工人、资本家、土地所有者三个阶层,土地所有者靠土地收取租金并且通过奢侈消费浪费掉,工人劳动获得工资,资本家组织生产。经济增长需要减少土地租金,工资维持在生存水平,生产剩余用于投资。以贸易竞争(分工)替代抢占土地(战争)配置资源,由此市场机制成为最有效的提升生活水平的方式。就当下而言,发挥市场配置资源的作用也有政治经济学的视角,金融和创新经济是尤其值得重视的两个领域。
作者:宋楠楠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