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热播的电视剧《梦华录》,将人们的目光牵引至中国历史上经济、文化、艺术都极其繁荣的宋代,展开雅俗共赏的大宋风华。
其中,音乐构成宋代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瓦肆听一场南戏,在勾栏看一幕杂剧,或是一人独享松溪抚琴、高山流水的雅境……都是宋时的音韵艺趣,镌刻着岁月深处的风雅,令人心驰神往。
——编者
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在中国历史上,宋代是一个经济、文化、艺术都极其繁荣的时期。
这一时期,音乐走出了宫廷官邸,进入市井长巷,融入生活日常。礼乐、说唱、杂剧、南戏、乐舞、琴学等艺术,层见迭出,化雅成俗,怡情娱乐,雅俗共赏。无论是帝王贵胄,还是文人大家,他们饱读诗书,经世治学,也常醉心于“乐心”和“艺韵”,在艺术与诗、词、赋交融中,畅享清幽风雅,无论低吟浅唱,抑或舞袖徐转,享受的是艺术的惬意情韵,找寻人生的真趣和远方。
循着宋画匠心的绢本,跟着宋词仄仄的韵律,我们寻觅千年前宋人在岁月深处镌刻的雅致,徜徉东京梦华,心游富雅临安,感受宋人寻常的烟火,在瓦肆听一场南戏,在勾栏看一幕杂剧,或是一人独享松溪抚琴、高山流水的雅境。这一番番独有的音韵艺趣,深沉的生活美学,尽在宋时深处,令人心驰神往。
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的勾栏瓦肆
【瓦肆勾栏,百艺荟萃】
穿越时空,重回大宋,一阵宋韵民风扑面而来。汴水秋声,长堤烟柳,城门口的瓦肆、勾栏,人马喧嚣,比肩接踵,热闹非凡,一派繁华景象。
瓦肆,又叫“瓦”“瓦舍”,出现于公元11世纪中后期。伴随着都市文明的发展,坊市合一的兴起,宋代瓦肆成了一个官办的开放集市,犹如各个大小的庙会,遍布城乡,盛行一时。尤其是京都开封、南宋临安的瓦肆,规模宏大,盛况空前。据《武林旧事》记载,南宋临安的瓦肆,大小就有二十余座,如南瓦、北瓦、中瓦、大瓦、候潮门瓦、菜市门瓦、艮山门瓦、羊坊桥瓦、小堰门瓦、新门瓦、荐桥门瓦、蒲桥瓦、钱湖门瓦、赤山瓦、便门瓦、行春桥瓦、北郭瓦、米市桥瓦、旧瓦、嘉会门瓦等。瓦肆里设有勾栏、店铺、摊贩、酒芦、茶社等商贸、休闲、娱乐的场所。瓦肆纵横街衢,游人往来,昼夜不绝,堪称是一座不夜之城。“深冬冷月无社火看,却于瓦市中消遣”,正是当时瓦肆繁华景象的生动写照。
勾栏,也叫“棚”,原指瓦肆里分隔观演区的“栏杆”和搭建看台的“棚”。勾栏是古代中国最早的戏院,由戏台、观台组成,四周用隔板围起,形成演出和观看空间。戏台的前部为舞台,后部为戏房,供演员装扮和休息。观台留有观众出入口,门口贴着花花绿绿节目单——“招子”,预告演出的内容。勾栏的演出可谓是百伎竞艺,百花齐放,汇集有各种曲艺行当,有说书、杂剧、讲唱、舞蹈、说诨话、养虫蚁、傀儡戏、诸宫调、鼓子词、嘌唱、唱赚、小唱、讲史、说经、舞旋、小说、合生、斗鸡斗犬、蹴鞠、马戏、杂耍、武术、耍影戏等,五花八门,琳琅满目,一应俱全。宋人尤其酷爱观戏,常恋“游棚”。如《东京梦华录》描述东京一个瓦肆里,就有大小勾栏五十余座,可容纳的人数从几十、几百人到上千人,演出日日爆棚,“不以风雨寒暑,诸棚看人,日日如是”“鼓乐歌笑至三更乃罢”。
瓦肆、勾栏给繁华都城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文化活力,也将文艺娱乐引向了商业化、职业化、市场化,连宫廷里的专职“戏班”也逐渐取消,而直接从“瓦肆”中“点单”,召班入宫进府,这形成了后来的“呈御览”和“唱堂会”。庞大的艺术消费市场也催生了中国最早一批的“黄牛党”,诞生了“路岐人”“陆参军”“打野呵”“雨来散”等民间流动艺人,演艺产业繁盛的景象令人叹为观止。
南宋《西湖清趣图》中的钱湖门瓦肆
【戏苑幽兰,争奇斗艳】
在“瓦肆”“勾栏”喧腾的叫好声、喜噱声中,两宋的戏曲艺术横空出世。宋杂剧、讲唱、小唱、傀儡戏、说浑话、唱赚、南戏等剧目层出,百艺竞放,异彩纷呈。
滑稽短剧“宋杂剧”,一枝独秀,最为抢眼。它杂糅了唱曲、杂耍、武艺、乐舞、戏曲等行当表演,以讽刺戏谑、辛辣逗趣的表演,勾画千奇百怪的众生相,演绎帝王将相的家国要事,讲述寻常百姓的家长里短。表演时边“讲”边“唱”,讽刺中带有温情,戏谑中带有情理,未见一丝言教,却惹人深思,回味悠长。如一出讽刺嘲弄抄袭他人作品的演出,说的是北宋祥符年间,许多诗人经常抄袭李商隐的诗。演出时,一个扮演李商隐的演员,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参加宴会,令在座宾客诧异不解。李商隐就说“我这是被别人撕扯至此啊!”自嘲自己作品被人剽窃,瓜分得“体无完肤”,引得观众哄堂大笑。另一个作品是为一个宫廷厨师,因馄饨未煮熟的小事,被宋高宗交大理寺下狱而鸣不平的演出。演出时,两个扮相夸张的演员上场,第三个演员问他们哪年出生?他们一个说“我甲子生”,另一个说“我丙子生”。于是,问话的演员立马就说:“你们两个人都该到大理寺受审,都该下大狱!”人家问为什么?他说:“他们夹子生,饼子也生,是不是也该与馄饨没煮熟的人同罪?”据说,听到这个节目段子后,宋高宗还真把那个关押的厨师从牢里给放了。
“小唱”是伴随着宋词的兴盛而兴起的一种唱曲艺术,深受宫廷和文人雅士青睐,风靡市民文化生活。其曲调典雅纡徐,唱腔重起轻杀,又称“浅斟低唱”。通常由一位女子手执檀板,拍打节奏,清唱宋词“长短句”、令词、小曲、慢曲、曲破等,情深意浓,十分动人。随着宋代餐饮消费文化兴起,市井经纪之家流行“下馆子”,旋买饮食,不置家蔬,“小唱”便活跃在歌楼酒肆的筵前席间,娱宾侑饮,助兴添彩。正如宋柳永词《木兰花》里描述:“佳娘捧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宋朝最为有名的小唱名伶,当属汴梁名妓李师师。李师师色艺双全,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在各教坊中独领风骚,享誉京城。她不仅嗓音婉转,且能歌善舞,举手投足都流露出艺术的气质和光彩。文人墨客还趋附风雅,每当有新词,也请李师师一唱,或为她专门创作曲目,以显示文采和品位格调。李师师甚至惊动帝王,在民间留下许多韵事传说。
南戏被誉为中国百戏之祖,是我国最早成熟的戏曲形式,诞生于北宋末年,萌芽于浙江温州村坊小曲,在民间广为流传。南戏融合吸收了杂剧、唱赚、唱词等形式,唱腔顺口可歌,剧目或长或短,自由灵活。题材大都来源于民间传说、民间说唱、历史、宗教故事等,具有浓厚的民间色彩,演义老百姓悲欢离合和家庭伦理,情感原始质朴,很受普通老百姓的欢迎。宋代南戏作品《张协状元》、历史剧《秦桧东窗事犯》《苏武牧羊记》《赵氏孤儿》等,在南宋及元代皆广为传唱,成为千古剧目。南北方的融合,促进了南戏与北曲的发展。北方音乐顿挫雄壮,南戏声腔清新婉约,一唱一念,一招一式,交相辉映,各领风骚,都铭刻进中华文化国粹的浩瀚春秋。
南宋李嵩《听阮图》局部
【清乐琴曲,音韵悠扬】
散曲、说唱、曲艺、戏曲音乐的蓬勃发展,催生了乐器演奏技术的提升和艺术形式的创新。在城郭、村落、民俗节庆中,悠扬的民乐声装点宋人寻常的生活,浸润着诗意风雅的宋词华章。
在宋代,“细乐”“小乐器”“鼓板”等清乐器乐合奏,广泛出现在市井百姓的文化、闲暇活动。无论是在春秋祀社的“社会”,还是街市庙会的“赶趁”,无一不用乐,鼓笛声声,十分普遍。清乐演奏形式融合了艺术性和实践性、娱乐性,形式灵活,组合自由。如“细乐”是箫管、笙、嵇琴、笙、笛、方响、小提板、拍板、札子等轻柔的管弦乐器合奏。“小乐器”是由一人或两人组合其中两种乐器的演奏。“鼓板”是鼓、拍板和笛的合奏。艺人们还自发结成器乐行业组织——清音社。清音社下又设数个分社,每社不下百人,组织“书会先生”或者“才人”,进行文艺创作,教习子弟。清乐伴随着戏曲、曲艺的发展,历经时代演变,逐渐成为今天独立的丝竹乐曲。
“小乐器”中乐器合奏“双韵和阮咸”的乐器,即今天的“阮”。阮是我国历史悠久的传统乐器,距今有两千多年的发展历史,至今依然保持着它古老的形制。其音色如珠落玉盘,铮铮历历,音质亮雅,精妙绝伦。宋时期,阮从制作、弹奏到曲谱,都有长足发展,制有“天、地、玄、黄”四把珍品绝宝,世称“宋朝四美”。宋太宗赵光义热衷琴阮,突发奇想的在四弦的阮上增加一根弦,号称以合“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数,名为“五弦阮”。还兴致勃勃地改编旧调,创作了一百四十八首阮咸新曲。阮也深受文人雅士喜爱,浸润在宋词绘画的创作写意中,如北宋黄庭坚《听宋宗儒摘阮歌》、南宋刘过《听阮》、名画《竹林拨阮图》、赵伯驹《停琴摘阮图》、李嵩《焚香拨阮图》、马远《月下把杯图》等。从这些传承至今的绢本宋词中,我们依旧能想象那最爱阮的年代。
文以载道,琴以养心。古琴当属文人音乐,列“琴棋书画”四艺之首。宋代很多文人、士大夫也是倔强的文艺青年,偏爱古琴,醉心乐音,感悟自然和生命的玄奥。传说苏东坡听琴有个特点――琴尚未出套鸣响,就已听得如痴如醉。他在《题沈君琴》诗中说:“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呜?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体悟到心游太玄的忘我之境。欧阳修的《弹琴效贾岛体》一诗:“琴声虽可听,琴意谁能解。”诠释了抚琴的“悦耳”和“移情”的精深乐道,感悟“悲者生乐,乐者生悲”的艺术真谛。科学家沈括热衷专研声学,对古琴的制作、传声、共振做了精辟研究,记录在《梦溪笔谈》著作中。这一时期,最著名的琴家是古琴演奏家、作曲家、音乐教育家郭楚望。他在整理旧琴谱、创作新琴曲、传授弹琴技术、弘扬民族琴曲等文化方面做出了重要贡献,开启琴家之风格,成为中国琴界一代大师。代表作《潇湘水云》,音乐激昂慷慨,气势奔腾磅礴,借喻了潇湘水云的盛怒,抒发了作者强烈的爱国主义感情,鞭挞朝廷的昏庸无能。
宋徽宗《听琴图》
【村歌社舞,韵味流芳】
两宋时期,辽舞、西夏舞蹈、金舞蹈随着南北文化流动和迁徙,为两宋舞蹈发展注入了新鲜血液,民间舞蹈蓬勃兴起,空前繁荣。在民间,舞蹈与生产生活、过节娱乐紧密结合,产生传统表演形式,融入风土人情,深受百姓喜爱。在春种耕作、祭祀活动时,铙鼓箫吹,歌舞相随,热闹非凡。高跷、旱船、舞狮、耍龙等民俗表演,丰富多彩。
历史悠久的舞蹈《狮 子舞》,几十头“狮子”同时起舞,极为壮观。《耍和尚》头戴笑容可掬大头面具,诙谐逗趣。儿童舞蹈《竹马》活泼喜庆,流传至今。节日集会时的舞队游行表演“社火”,更是规模宏大,千街万巷,张灯结彩,载歌载舞。如《划旱船》《腰鼓》《村田乐》《傩舞》等舞蹈表演,好戏连台,目不暇接。据《梦梁录》记载,元宵节当天的舞队场面壮观,就有不下数十支,队伍次第簇拥,连亘十余里,一直到正月十六晚上才散去。
到了宋代,钟馗舞由“礼”入“戏”,活跃在民间戏曲舞台,深受人们的喜爱。其表演结合杂技、武术,使用“吹气”“喷火”等舞美特效。獠牙狰狞的鬼怪、貌丑威猛的钟馗、烟雾缭绕的舞美,视觉冲击极其震撼,吸足观众的眼球。表演情节也极具戏剧化冲突,先是群魔乱舞,然后阎罗上场,两旁站立牛头马面,蒺藜奋威,群鬼慑伏。白面使者手执竹枪,到处捉拿鬼怪。勾薄判官清点妖孽,虎胄卫士手持剑戟,寒火睒闪。最后是钟馗上场,破裤简靴,醉态朦胧,婆娑起舞,群鬼围观调戏。突然,钟馗奋髯膛目,吓得它们四处乱窜。钟馗杀鬼但并不恐怖,相反在体现众鬼害怕时,演员还会故作“踉跄”的搞笑动作,娱乐性十足,与现今戏剧舞台上的丑角,有异曲同工之妙。钟馗舞表达了古代社会低层百姓“以丑制丑”惩恶扬善的快意恩仇,伸张正义的精神寄托,具有典型的传统文化符号和艺术形象。
在我国舞蹈史上,有一部虽残缺却弥足珍贵的舞蹈动作记谱,是我国舞蹈史上的经典之作,这就是出自宋代的《德寿宫舞谱》。《德寿宫舞谱》是民族艺苑的稀世珍宝,极具研究价值,领先于西方最早的舞谱几百年。相传,宋高宗妃嫔中有个“菊夫人”,她擅长歌舞,精通音律,在宫廷乐府仙韶院里技艺是最高,因此大家都称她为“菊部头”,意思就是歌舞的班头或领班。但是,菊夫人技艺高超,却怀才不遇而郁郁寡欢,不久就以身体不好告退回家了。有一天,宋高宗在仙韶院里排练《梁州曲》舞蹈,怎么排练都觉得不满意。乐官见此情景,就说:“此事非菊部头不可。”宋高宗立即下令让菊夫人重新进宫。菊夫人回宫后,每天训练伎人,舒展舞姿,并用术语记录下了手、袖、眼神、身段、步态和队形等九类六十三种舞蹈的动态舞式,如“垂手”“雁翅儿”“龟背儿”“海眼”“虚影”等,形象保留了千姿百态的动作造型和传统舞式,再现了当时宫廷舞蹈的端庄典雅和江南女子灵秀活泼的风采。
钩沉历史,掩卷而思。宋人行经人世阡陌,窈窕千年,依然是百媚嫣然,摇曳生风,道不尽他们的风雅与寻常,千年前已活成我们理想中的模样。洗尽铅华,乐映烟火,余音悠长。追摹那个流淌千年、传承至今的宋韵遗风,我们心存激动、胸怀敬意、屏息惊叹。
作者:董伟(杭州师范大学副教授)
编辑:范昕
策划:周敏娴
责任编辑:黄启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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