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要感谢《梦华录》,即便它完全背弃《救风尘》的精气神,但“赵盼儿”这个名字,把关汉卿带进大众的视野,是时候了解一下在《窦娥冤》之外,关汉卿写过的那些生气勃勃的大女主们。
田汉写《关汉卿》时,请教了历史学家翦伯赞。翦伯赞提醒他,关汉卿是“郎君班头”,和那时大都的名女优们来往是少不了的,关于元代女优们的记载,多收录在《青楼集》里。就着这个议题,两人讨论了一番关汉卿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翦伯赞认为,关汉卿固然是写《窦娥冤》为民请命的斗士,也有风流的一面,他与女演员们厮混,流连于风月场,不然写不出这般浪荡词:“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魂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而同是风流才子且颇受过道学家非议的田汉觉得,关汉卿即便有过攀花折柳的私生活,但他一定不是混账的品花能手,否则他写不了《救风尘》《谢天香》和《金线池》,他同情欢场女子们的遭遇,痛恨把她们当作交易品的男人们和任意拨弄女子命运的大环境,他的戏,本质的、主要的是写沦落底层泥淖的妇女仍拥有自由的意志和反抗的志气。
历史学家和剧作家虽有分歧,更多是共识,他们隔着700多年的时空想象,一个玩世不恭的铁汉子把鲜活的生命体验嵌入了唱词,他留下的18种杂剧保留了一个光明与黑暗、美与丑、正义和邪恶搏斗的世界。
《救风尘》的全名是《赵盼儿风月救风尘》,赵盼儿和宋引章都是风月场里的红人,这戏开场即高潮,登台无一善男信女。周舍是风月老手,“酒肉场中三十载,花星整照二十年”,把当红歌妓宋引章哄得死心塌地。宋引章舍了旧爱安秀才,归根结底是嫌对方穷,她对赵盼儿说,要是嫁了安秀才,只怕夫妻俩要上街唱莲花落要饭。赵盼儿苦劝宋引章,她们这样的职业女性但凡放弃事业,注定变得不幸,怀着三从四德良人梦的,莫不是换来一生孤眠空泪垂。她看穿了周舍对宋引章伏低做小是“得不到的还在骚动”,挑明了“能做丈夫的男人都不解风情,会大献殷勤的子弟都不是丈夫人选。”赵盼儿和宋引章,各有各的钻营心思,言谈露骨泼辣,活脱脱是那个年代的汴梁女子图鉴。
宋引章以为自己是受了命运眷顾的,然而果真如赵盼儿预料,周舍娶到宋引章,就嫌她出身下贱、行为放荡、不懂持家,嫌弃之下便觉自己折了面子,吃了大亏,对她动辄拳打脚踢。赵盼儿收到宋引章的求救信,非常之人用非常办法,所谓风月救风尘,她勾引周舍移情于她,“将他掐一掐,拈一拈,搂一搂,抱一抱”“着那厮舔又舔不着,吃又吃不着”,诱他写下休书。赵盼儿撩拨撒泼,骗到周舍的休书,救出宋引章,更反将一军,说宋引章与安秀才订婚在前,周舍强娶是犯了夺妻之罪,让周舍吃了官司,挨杖责六十。
赵盼儿使美人计的段落,关汉卿写得活色生香,但风流和风情的底色是世事洞明后的苦涩。赵盼儿固然自信没有男人能抵得住她的魅力,也自嘲“咱干茨腊手抢着粉,解了襻胸带,下劾上勒一道深痕”“好人家知个远近,哪像咱们,恰便似空房中锁定个猢狲。”这支“滚绣球”的唱词,砸掉了青楼文学的浪漫滤镜,明白地写出女性被物化、被商品化以后,尊严是被践踏的。赵盼儿和宋引章没有“卖艺不卖身”的特权,按照今天偶像剧的标准,她们既不清白,也不是良人,但《救风尘》的光彩,就在于关汉卿写这些被轻贱的姑娘们,不甘于被欺凌被玩弄,她们用世俗的智谋自救救人,应对千疮百孔的生活。
作为当时的卖座剧作家,关汉卿很会把戏写得让观众欢喜,尤其在爱情喜剧里,他懂怎样利用恋爱游戏的悬念,同时让剧中人和观众陷入延迟满足的欲罢不能。
《谢天香》是戏说前朝作家柳永风流韵事的喜剧。这戏全称《钱大尹智宠谢天香》,剧名里的“钱大尹”是冷面判官,他在关汉卿的另一些公案戏里也会出场,在这出戏里,他要假唱红脸给不长进的柳永纠偏人生方向。钱大尹是柳永的忘年交,他到任开封府时,恰逢柳永流连花魁娘子谢天香,误了进京赶考。钱大尹痛斥柳永耽误前程,把他驱至京城,为了断他念想,他设计寻谢天香的错处,想借机治她的罪,有了案底的风尘女子将不能脱籍,也就不可能嫁与柳永。不料谢天香是有文采且通音律的聪敏姑娘,躲过钱大尹的陷阱。钱大尹调整策略,把谢天香收作妾室,关进后花园。三年后,钱大尹认为谢天香已经消磨了歌妓的轻浮性情,柳永也考取了功名,便安排宴席,假意试探两人是否旧情难忘,实则安排他们再续前缘,老先生煞费苦心,“上三年培养牡丹花,付于银鞍白面郎。”
谢天香是有主见的姑娘,她业务顶尖,是教坊里的大姐,她认准和柳永有共同语言,谋划着借他助力脱去贱籍,从此做个自由人。可遇上了冷心冷面、心思莫测的钱大尹,谢天香陷入进退两难的矛盾情态。钱大尹认定她对柳永心思不纯,有所图,她七分惧怕三分真话,承认了自己想嫁柳永是为了离开教坊。钱大尹要收她做妾,她并不因此欢喜,认真推辞,她说:“您这样的大儒是架海紫金梁,何必错爱我这临路金丝柳。”其实她的目标不是从良,更不求富贵,她指望的是自在,钱大尹提供给她的选项,在她看来是“出了筚篮入了筐”,从一个笼子到另一个罢了。被关入后花园,她虽不能忘情柳永,但更烦恼小院春深寂寞锁芳心,恨钱大尹让她做有名无实的“小夫人”。她以侍妾的身份陪钱大尹会客,哪想到贵客是考取功名的柳永,久别重逢,她却“长恨此身非吾有”,暗自神伤。观众知道“好事多磨”,但当事人当局者迷,困在重重的误会和猜度中,受着爱别离和求不得的煎熬,这认知的不对等和落差便制造了没完没了的喜感。
一个弱女子辗转猜疑,烦恼悲啼时,她惧着名义上的老丈夫又念着不可见的年轻情郎时,勾栏里想必爆发了此起彼伏的笑声。而这风俗喜剧的内核是悲凉的。谢天香对柳永,没有“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纯情浪漫,她也不是情比金坚的贞烈女子,她漂亮,聪明,但也俗气,心思活络,在她身上,关汉卿写尽了男权社会里女性毫无可选项的无奈,她们求不得的不是爱情,而是自由。女性受到的压制,空气般无处不在,谢天香在钱大尹面前作诗一首:“一把低微骨,置君堂握中。料应嫌点涴,抛掷任东风。”她纵然有一身才艺智谋,面对钱大尹则毫无招架之力,任他摆布。钱大尹说她是“匪妓”,她就不得翻身;钱大尹若治她罪,她将终身不能脱去贱籍;钱大尹幽禁她于后院,她就是黄金鸟笼里的金丝雀——他轻易掌握她的命运,规训她的行为和欲望,到头来还能冠冕堂皇“为她好”,得着“智宠”的美誉。
比起《救风尘》和《谢天香》,同是讲风月女子爱情离合的喜剧《金线池》,底色更晦暗。
关汉卿写过一首《甜水令》,“佳人有意郎君俏,郎君没钞莺花恼。如今等惜花人弄巧,指不过美话儿排,虚科儿套,实心儿少。”在亲密关系里,哪有不死不休的爱,倒有没完没了的金钱纠葛和无休无止的心思猜忌。《金线池》开场便是赤裸裸的金钱计较。杜蕊娘的母亲得意于“不纺丝麻不种田,一生衣饭靠皇天。”而杜蕊娘恨极自己的生意是“不义之门”,全凭“恶,劣,乖,毒,狠”。杜蕊娘有慈悲心,也看得明白,这看似无本的生意消耗的是她短暂的青春,还有脆弱的良心。府尹叫她接待俊俏的后生韩辅臣,他们彼此中意,两下生情,有相厮守的意愿。但她的亲妈指望她源源不断地搞钱:蕊娘说她年纪大了,该嫁人了,她娘说,二十岁正是搞钱的时候;蕊娘讲她浓妆淡抹这些年,攒下的钱够多了,她娘说,她不干了,到哪再找个姑娘给自己搞钱?蕊娘问亲妈,是不是要让她老死在风月场,她娘咒她,嫁了韩辅臣,就等着上街唱莲花落要饭去。这可能是戏剧史上最荒唐也最残忍的母女对白,年轻姑娘可以待价被沽时,她的至亲竟成凶狠的债权人。
关汉卿喜剧里的小生总是靠不住,《救风尘》的安秀才依赖赵盼儿帮他追回老婆,《望江亭》的白士中全仗娇妻谭记儿智斗权贵杨衙内,《谢天香》的情郎柳永被钱大尹赶去京城就杳无音讯。《金线池》的韩辅臣无能更添傲娇,他因没钱遭蕊娘母亲驱赶,赌气大半月不见蕊娘,再相见时,不仅不体恤姑娘一颗心没着落,只顾试探计较红粉是否变了初心。蕊娘心里有气,怕他移情别恋,恼他关键时不露面、没担当,也恨自己陷得太深,明明看清他嘴甜膝盖软,却仍在意这不值得托付的人。两人重逢于金线池畔,蕊娘表明心迹:她曾决心和他相守,不再踏入风尘,但她不能原谅他轻易负她,除非他拿出诚心换她真心。
韩辅臣不能体会杜蕊娘用心用情之苦,只会一再再三借用府尹的威势,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实则是府尹连吓带哄地逼婚成功。即便这是个不能免于类型套路的爱情喜剧,杜蕊娘仍然和后来的明清传奇里受难的姑娘们是不同的。她把内心的激情化为独立的意志和行动,在不自由的命运里一次次作出自由的抉择。她的爱情是理智与情感无法拆分的悲喜剧,她的爱人“心不志诚,到底杂情”,她无法克制地爱他,但她也在反复无常的痛苦中,把持着内心的尊严和骄傲。
关汉卿写这些与风月场有关的风俗喜剧,带着烈火滚油的烟火气,他无所顾忌,但毫无狎昵冒犯。他不屑于写没有瑕疵的纯爱,也不写纯真的圣女,他不忌惮写世俗看来有污点的人和不纯粹的关系。他笔下的人和情,总是“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一半儿温和一半儿寒,一半儿真实一半儿假”,他用天才的仔细和精确,写出了人性中宛如黑洞的含混。
作者:柳青
编辑:徐璐明
责任编辑:邢晓芳
配图为资料图和剧照,来自电视剧《梦华录》和粤剧电影《关汉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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