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培的诗歌总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伤,除了诗人与生俱来的南方忧郁气质之外,这种哀伤还和诗人对时间与生存的感受密不可分。秋天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感时伤怀的季节,秋天的落叶总能引起诗人的无限感伤与思,庞培也不例外。诗人在秋天,在草叶摇动的一刹那,会突然感觉到生命的压抑和紧张,猛然意识到潜伏在秋风之中的肃杀之气。即使冬天还很远,即使太阳依然稳稳高悬,但是树林岑寂,大海岑寂,“黯然无声的毁灭已吹遍每个人的脸颊”(《秋风吹遍》)。秋天宛若“鸟的空腹”,所有事物都在朝向时间终点的路上相继扑倒,“夜纷纷飘落/地里的庄稼纷纷飘落/暮色已褪尽了白昼的光线/山谷中衰朽的圆木、搁倒/在奔突的溪流浪花间”(《时光的侧面》),这是时间流动所导致的必然的宿命。时间从不会听令于某个人,正如诗人所言,我们既不能使新的一天开始,也不能使新的一天结束。在永恒的时间面前,个体总是无能为力的,无论是谁,都无法像掌管自己的东西一样掌管时间,一旦尝试着去管控时间,“似乎人类所有的努力屈辱/都跟着我一起醒来了”(《萨帝的秋天》)。
《写给梦境》
庞 培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
时间是最公平的,也是最残酷的,没有高低贵贱、贤愚美丑之分,不论个体是愉悦还是恐惧,它总能悄无声息地带走一个人的童年、青春、爱情、友情、亲情……对庞培而言,童年、母爱、故乡是他最难以割舍也不想割舍的东西,它们都象征着诗人对温暖、纯真的本质理解,其中诗人着力最深的部分当属母亲这一形象。在庞培笔下,母亲也曾有纤细的、白皙的未婚肉感,“平常不笑/像宋庆龄/笑起来,又像—/圣母玛丽亚”(《妈妈》),她楚楚动人,“几乎像小镇的章子怡”(《妈妈的遗容》)。同时,母亲又是“一颗被风压倒的树”,她以佝偻的身躯为幼小的“我”抵挡整夜的风暴,以自我的凋零、衰老换取“我”林间小鸟般的淘气与自在,母亲还是午夜间唯一划亮的火柴,即使微弱、细小,还是努力将光亮和温暖带给懵懂的幼子,母爱成为诗人不断探索宇宙与人生奥秘的强大精神动力之源。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在回忆母亲、童年、故乡时,往往穿插着两种不同的叙述眼光,一种是叙述者“我”目前追忆往事的眼光,另一种则是被追忆的“我”过去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两种不同眼光的并置实现时空的跨越与穿梭,尽显阅遍人生百态的沧桑之感和物是人非的怅惘之情。比如《捣衣歌》,四十年前的“我”站在河滩上看妈妈洗衣服,隔着河和街坊邻居笑骂、歌唱,现在的“我”则站在早已成为废墟的河滩上回忆往事,仿佛又听到了阵阵捣衣声,看到了朝思暮想的母亲,古今交错,虚实相生。过去的热闹和现今的荒凉、寂静,童年的无忧无虑和现今的愁肠百结形成鲜明对比,在双重时空的衬托下,“我”独立的姿态浸满了广阔宇宙下人生的苍凉之味。如果说《捣衣声》更加侧重声音在时空中的回响,那么《往事》《切好的萝卜》《端午》《粥》就更加注重味觉、触觉的勾连。在这几首诗中,一面是诗人若干年前曾为恋人精心准备的鱼、萝卜排骨汤和与家人开心共享的粽子、粥,另一面则是眼前冷掉的、无人问津的萝卜、粽子、煮沸溢出的粥和浓重的腥气。食物还在,做饭的人也在,但是餐桌旁的人却早已不见,冷掉的食物实际上就是诗人空缺的心。诗人的细腻不仅体现在以食物为中心的时空的交错,更体现在由虚转实,从过去抽离回到现实的一瞬间,其中隐含着“我”不愿承认失去这一事实,是一种不愿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心酸与无奈。于是,“我赶紧别转过脸/到厨房的水池,摸黑把手洗净”(《往事》)就将痛失所爱的悲伤无限放大了。
庞培曾在访谈中明确表示,诗人的致命敌手不是外部世界,而是他自己,是随岁月而累积在诗人身上、生命里层层相淤的时间。如何以自我时间对抗外部时间,是诗人一直思考与探索的问题。犹如冯至那面“把握住把不住的事体”的风旗,“网兜”是庞培留住留不住的时间的一张网。在这张网里,“事物从我手中消失,纷飞如雨”,有以童年、台球、拥抱、亲吻、弄堂、煤炉、柴火、唱片、老式五斗柜、穿衣镜、床架子、帐钩、检讨书等为代表的自我的个体经验的消亡;有菜市场、百货商店、合作社、米菜瓜果、萝卜、冻豆腐、猪头、腊肠式的日常经验和各式人生体验的消逝;还有汉字简化,默片、译制片风行的时代经验的没落和戈壁道路、烽火台、长城遗址下历史经验的衰落。人生无时不刻不在上演着生命庞大的消逝,“网兜”也无法完全阻止事物的消失,但在它试图阻止的过程中,在诗歌、词语展开的过程中,事物又重新活跃起来。诗歌,在惰性的时间与人生之外,发展出一种更高、更自由的秩序。
庞培指出,“诗歌有一种停了电的效果”。一方面,在他的诗里,“旧城永不拆迁/雨不会落下来”(《浮桥》),也就是说,诗歌有暂停定格、保存美好瞬间的特质。诚如诗人所言,“时间,有时是一个可供我们长时间旅行的足以令人流连忘返的古代花园”,那么在此基础上,诗人对童年记忆、母亲、故乡的书写就获得了“定格保温”的意义与作用。书写本身就是一种拒绝遗忘、反抗时间的姿态。另一方面,庞培的诗中积蓄着闪电般的力量,旨在击溃时间的飓风,这种力量主要通过“我弹奏”的态度和行动展现出来。“我”弹奏“波兰的雪”“故乡田野上的秋风”“祖先的英武”“人世的无常”“容颜的憔悴”“青春的无望”(《肖邦》)……个体经验与集体经验、异域经验与本土经验、日常经验与历史经验在文本中争相交汇,诗歌在指向内部的同时向外无限延伸。“我弹奏”意味着诗人对现实的主动介入,诗人以积极的行动参与世界,凭借对时间与人生的追问打破萦绕宇宙的沉寂。另外,我们还要看到“我弹奏”背后所隐藏着的深沉的爱与责任。正如诗人所言,“我毕生的努力都在这股轻风里”(《一阵江风》),诗人对生命、世界与人类的爱与关怀也全都藏在这些诗里。
作者:张亚琼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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