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中的博尔赫斯:1931-1989》
[阿根廷] 阿道夫·比奥伊·卡萨雷斯 著
[阿根廷] 丹尼尔·马蒂诺 编
郑菁菁、 陆恺甜、 徐泉 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出版社
在20世纪西班牙语的文学世界里,博尔赫斯是一个巨大的精神存在。在以往众多传记里,博尔赫斯往往被刻画成一个勇于与腐聩现实进行搏击的勇士,这也许是桀骜不驯的博尔赫斯希望读者看到的一面,但这远非博氏精神生活的根本和主脉。《日记中的博尔赫斯:1931-1989》(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2月出版)出自阿根廷作家比奥伊·卡萨雷斯之手,这位与博尔赫斯保持50年深挚友谊的塞万提斯奖获得者,了解、谙熟博尔赫斯的生活经历及其创作生涯,运用浩繁日记中的所记所载,以细腻生动的笔触向读者讲述了博尔赫斯的精神履历和文学世界,颇具艺术性地梳理和诠解了博尔赫斯的主要作品,并向读者描述了彼时世界文坛风云变幻的宏阔背景。此书为作家传记的写作提供了一个良好范例,不仅使作家传记这一特殊文学体裁复录再现伟大作家的身世经历,而且深彻准确地呈现了一代文学大师的多维精神面向。
博尔赫斯对于20世纪拉美文学的发展影响颇深,他成名之时正是拉美文学发展的黄金阶段,身处布宜诺斯艾利斯市郊区默默写作的博尔赫斯,于1961年获得国际出版家协会福门托奖,接踵而来的各种荣誉使得博尔赫斯短时间内名声大噪,仅在三四年内就被世界文坛推举为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被公认为当代西班牙语最具成就与影响力的重要作家,正如西班牙作家略萨所说:“博尔赫斯不仅是当今世界最伟大的文学巨匠,而且还是一位无与伦比的创造大师。正是因为博尔赫斯,拉丁美洲文学才赢来了国际声誉。”的确,博尔赫斯对包括拉美在内的世界各国新生代作家产生了巨大影响,引导一些二战后出生的欧美作家摆脱了传统的以人物为中心的心理小说和社会现实小说的叙述模式,自觉不自觉地把小说当作一件夸张的文字艺术品进行大胆构思甚至臻于哲学思辨的境地。《日记中的博尔赫斯:1931-1989》一书一个明显的特点和优长,就是以文学领域的先锋姿态和前卫标准来衡量博尔赫斯,用博氏难以复制的创作与阅读经历为读者确立一个新异的作家标本。当然,博尔赫斯是一个博约广摄、学识渊博的超一流作家,其文学作品既根植于深厚的社会科学土壤,也包孕着丰富的自然科学知识,更涵纳着高超的语言表达技巧。作家库切赞誉:“博尔赫斯大大创新了小说的语言,为整整一代伟大的拉美小说家开创了道路。”
《日记中的博尔赫斯:1931-1989》是一本涵盖博尔赫斯一生和全部作品的权威传记,作者比奥伊·卡萨雷斯详尽查阅研究了此前不为人知或难以获取的第一手资料,拨开了众多笼罩在博尔赫斯身上的谜团,摒弃了通常意义上的溢美与夸饰,以平实语言、流畅叙述和翔实细节,深入描摹了博尔赫斯创作内外的真实人生和奇诡阅历,为读者展现出一个在社会与文学之间缠斗、在家族与个人之间徘徊的博尔赫斯,进而展现了博尔赫斯作为“叙事形式反叛者”和“保守政治攻击者”的战士形象。英国学者埃德温·威廉森在《博尔赫斯大传》中曾指出博尔赫斯是一个低调内敛型的作家,也是一个对人物传记持有审慎而敏感态度的作家,博尔赫斯拒绝透露任何个人隐私,认为像博尔赫斯这样的伟大作家只有与“过去”彻底诀别,才能进行新的“创造”。但与博氏曾经共同创作多部小说的比奥伊·卡萨雷斯似乎比埃德温·威廉森更懂得博尔赫斯,他不仅掌握博尔赫斯的性格逻辑和文学理念,而且更加清楚阿根廷的文坛状况和社会生态,因而《日记中的博尔赫斯:1931-1989》几乎完全采纳作家本人关于传记这一“无法创作的体裁”的诸多想法。阿根廷诗人卡列戈多在《最后的对话》一书中曾记载了博尔赫斯对人物传记近乎偏执的观点:“一个人想从另一个人身上唤起只属于第三个人的记忆,这显然是一个矛盾。任何一本传记都出于一个无知的决定——随意地完成这项矛盾的工作,”由此不难看出博尔赫斯对人物传记是十分谨慎甚至是有些抵触的,有鉴于此,比奥伊·卡萨雷斯在这部传记中尽量屏蔽由阿根廷文坛纷嚣所造成的写作干扰,尽可能回避外界对博尔赫斯生活和作品想当然的踹度与评价,没有像有些博氏传记作品那样去迎合人们的猎奇心理。
▲博尔赫斯
以隽永的拉丁文字和深邃哲理见长的博尔赫斯,被誉为作家中的作家、作家中的考古学家,是一位人气指数超高的当代文学巨匠。博尔赫斯的诗歌、散文和短篇小说各具风格与特色,独创了一种“百科全书式”的文字结构,其间既有现实主义的客观描摹,又有虚幻的荒诞的现代主义铺陈,给人以虚实难分、扑朔迷离之感,以致于评论界盛传一种非常有趣的说法:“博尔赫斯的散文读起来像小说,他的小说是诗,而他的诗歌又往往让人觉得像散文,沟通三者的桥梁是他的思想。”《日记中的博尔赫斯》一书认为,阿根廷的文学阅读者和绝大多数作家,似乎都非常喜欢博尔赫斯的作品,他们对博氏作品中的镜子、迷宫、圆、老虎、金字塔等意象津津乐道。20世纪90年代,随着《博尔赫斯文集》中文版的面世,我国一些作家也醉心于模仿博氏创作风格,但对这样一位备受世界文坛笃爱的文学大师,其极富戏剧性的一生,我国读者了解得并不全面和细致,作家李洱在一篇评论中一语中的:“在西班牙语中,博尔赫斯的意义要远远大于汉语中的博尔赫斯。”这本《日记中的博尔赫斯》有助于引领我国读者真正进入博氏迷宫般的文学界域,有助于中国文学青年准确领会博氏的文学创作经验。
博尔赫斯在《自传随笔》里声称:“如果有人问我一生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什么,我会说是我父亲的图书室。实际上我有时认为我从未离开过那间书房。”一代魔幻现实主义大师的文学生涯正是起源于那间拥有大量英文书籍的书室,这似乎决定了博尔赫斯阅读即创作的图书馆生涯。而文学传统在他父亲的家族里源远流长。他的叔祖父是阿根廷最早的诗人之一,他父亲是一位没有成功的作家,他本人在6岁时就郑重地对父亲说:“我要成为作家。”但不幸的是他有一个生理障碍:他是博氏家族有记载的第五代眼疾患者,世界在他眼中逐渐变得模糊、暧昧、晦涩,所以对于他来说“阅读就是与失明赛跑,也就是与时间赛跑”,待到晚年被政府任命为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时,他却由于眼疾而双目近乎失明,荷马的影子正向他走近,这部传记在述说博氏身世讯息的同时,以悲怆凄楚的文字写道:“命运赐予博尔赫斯80万册书,由他掌管,同时却又给了他黑暗。”可以说博尔赫斯的一生几乎囿限在一个魔幻空间里,时间于他而言基本失去了意义,唯有神奇的想象力宣示着他的存在,除此之外,世界是一片寂静和孤独,也唯其如此,博尔赫斯才写出那些神秘和不可知的表现人类艰窘命运的小说、诗歌和随笔,浓重的梦幻色彩弥漫在博氏的文学作品中。智利诗人聂鲁达对博尔赫斯作品的梦幻色彩大加赞誉,并认为博尔赫斯是第一位对欧美文学产生重大影响的南美作家。这本《日记中的博尔赫斯》详尽地记叙了博尔赫斯由一个阿根廷极端主义的诗歌领袖转向一个短篇小说大师的奇崛过程,作者认为博尔赫斯对绝对真理与时间、宇宙、存在等命题进行了深入探求,尽管他一生充满了艰辛和痛苦,无法摆脱的困境时时纠缠着他,但博尔赫斯一再表示并不想通过作品把任何观点或哲学思想兜售给读者,其作品中的理想主义与怀疑主义只是他个人的一个公开秘密,而他本人面对人生的迷宫却以超拔智慧和果决毅力经过漫长跋涉和探寻,到达了自身迷宫的内部和终点,从而看到了自己灵魂中最清彻的光芒。
作为一个失明的眺望者,梦想是博尔赫斯最重耍的创作素材和灵感来源,如同古希腊荷马一样,博尔赫斯把一个作家的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日记中的博尔赫斯:1931-1989》从博氏祖传的荣耀和家族的势力起笔,从对生活在迷宫中的文学少年的描述,写到诗名乍起、图书馆生涯、幻想文学以一种新小说形式诞生,一直回溯到现代大师、文学泰斗、晚年失明的口授创作,最后进入永恒的魔幻空间即迷宫深处这些作家的全部精神旅程,一个完整而神奇、亲切而深奥的博尔赫斯文学世界与作家形象再现在读者面前。这本传记给人一个突出的印象是,它不仅拥有庞大而全面、详实而准确的传记内容,而且回答了博尔赫斯为何比一些获得诺贝尔奖的作家更有影响这一重大文学关切,正如比奥伊·卡萨雷斯在序言中所强调:“我把这部传记看作是对博尔赫斯《自传随笔》的评论及其延伸,力求为读者提供一些所要得到的答案,”可以说这部传记进入了博尔赫斯孤傲不群、遗世独立的精神生活与复杂奇特的文学世界,让读者在接近和领受这位伟大作家人文精神的同时,去感受传记文学的艺术魅力和独特价值。
在某种意义上讲,作家传记也是一种文学批评形式,尤其是对那些作品具有强烈自传色彩的作家而言更是如此。事实上,比奥伊·卡萨雷斯笔下的博尔赫斯就是一位自传性作家,而《日记中的博尔赫斯:1931-1989》也是一部比较规范的文学批评著述。这部传记对博尔赫斯小说和诗歌的看法,使其成为距离自传最近的一种文学样式。比奥伊·卡萨雷斯在事实和观点之间达成默契并取得平衡,使博尔赫斯和他的文本褪去了神秘色彩和艰涩内蕴,显得更加亲和与温润、更加富于激情和美感。
作者:刘金祥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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