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编自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家滕肖澜同名小说的电视剧《心居》正在爱奇艺独播,东方卫视、浙江卫视上星播出。以“买房”为切入点,从四世同堂的上海人家,引出丰富的线索和众多的人物,衍生至社会多层面,为观众展开了具有时代温度和人间烟火的上海生活画卷。《心居》从市民的小日子,品出城市生活的大味道,从心心念念的买房,推动剧情发展,探索人性和世情变化:融入上海、婚姻维护、情感追求、职场发展、个人成长、吾心安居……引发着观众追剧时的思索。
通过作家和评论家的对话,让观众更了解作家从小说到剧本,创作家庭情感大剧《心居》的过程和观剧体验。作家对上海的深厚感情成为她的创作动力,讲述每个人都在艰难而又孜孜不倦地活着的故事中,反映出上海人的“坚韧”和“通达”。
在戏剧冲突和人物真实性中找到平衡点
王雪瑛:第一次看到自己虚构的小说,变成具象可感的电视剧,看到自己笔下的顾家一家人活跃在屏幕上,内心是怎样的感受?“他们”是你心目中的“他们”吗?《心居》让观众看到了生于斯长于斯的上海人;折腾半辈子好不容易才回来的老上海人;为了留在这片土地而不断努力播洒汗水的新上海人。不同的“上海人”共同酿出了今天的 “上海味道” 。目前上海正处于全力抗疫进行时,《心居》的热播,让我感受到了上海有力的心跳,想起了你在创作谈中的话:“上海,作为我笔下常驻的城市,对她始终怀有无比深厚的感情。观看《心居》中鲜活的上海生活大戏,你对上海,上海人,上海的日子有着很多感慨吗?
滕肖澜:《心居》是我写的第一部剧本。新奇也忐忑。听着音乐响起,看着屏幕上熙熙攘攘的上海早晨,我确实挺激动,心砰砰直跳。因为之前没有看过成片,所以我也处在普通观众的位置,但又不全是观众,毕竟内容我是知道的,这感觉很奇妙。
《心居》拍得很有生活质感,这是滕华涛导演所擅长的。开始便把一大家子形形色色的人物展现在观众面前。一些朋友给我发消息,“挺有上海味道”,这让我很开心。我对上海始终怀有深厚的感情,刻画上海,刻画上海人,是我写这部作品的初衷。我希望《心居》,能让读者和观众看到上海人是怎么过日子的。上海人不会是完美的,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会闹矛盾。过日子不可能一帆风顺,尤其是在文艺作品里,会把这些矛盾冲突放大。但我希望,矛盾都不是故意为之,而是从人物各自的角度,自然生发出来的。必须在戏剧冲突和人物真实性中找到一个平衡点。让大家觉得好看,又能感受到作品是可信的,人物是现实中可以想见的,说的是“人”话,做的是“人”事,这点很重要。人生不易,或许是看《心居》后,给人的直观印象。我更希望大家在感慨“人生不易”时,更珍惜当下,珍惜眼前人。即使身处逆境,依然对人生抱有希望。一如我们此刻全民抗疫的城市,虽然很不容易,但终有春暖花开的时候。
王雪瑛:你既是《心居》小说的原著,又是同名电视剧的编剧,你的创作让文学与影视融合共生。你是一个成熟的作家,剧本创作的新手。《心居》剧本的创作过程很有挑战性吗?与小说创作相比,有什么新鲜的创作体验?让你感到棘手的是什么,最有成就感的是什么?用多长时间完成了剧本的创作?修改过多次吗?何时有了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感觉?
滕肖澜:《心居》小说完成于2019年7月。剧本创作是从2019年年底开始,写了一年半。第一次写剧本,确实有挑战。网上有人调侃,原著作者是“亲娘”,编剧是“后妈”。我既是“亲娘”又是“后妈”,有时候舍不得,有时候又不得不下狠手。因为小说和剧本毕竟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亲娘不怕别人背后骂,自己生的孩子怎么着都行,后妈则相对谨慎,瞻前顾后。这玩笑也从某种角度说明问题。小说可以娓娓道来,比较任性随意,而剧本则要在短时间内抓住观众,考虑得会更多。
我是一个愿意尝试新事物的人。写惯了小说,也想试试剧本的创作。《心居》剧本创作过程总体还比较顺利。导演、制片和策划等整个主创团队都非常专业,效率也很高,每次稿子交过去,很快就有反馈,给的都是很具体的意见,即便是需要修改,也不是单纯的否定,而是会帮我一起想细节和桥段,重新架构。给了我这个“新人”很多帮助。我很感激他们,尤其是滕华涛导演,他是能快速引导编剧进入状态、找到感觉的导演。万事开头难,剧本前五集的改动次数最多。前后差不多写了六、七稿吧,到后面就慢慢顺畅了,改得也相对少了。
市民的小日子如何用“心”过出大情怀
王雪瑛:《心居》从房子的“面子”,探入上海市民生活的“里子”,实打实地拍出家庭生活的镜像。四世同堂的顾家老少都重视周末的家庭聚会。各家生活近况与各类消息的发布,大家庭内大事小事的商量与解决,出场的人物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但“家”还是有着包容和向心力的,真实地透出上海人居家过日子的苦乐兼具的味道。电视剧中这些活色生香的生活场景演绎着你对“家”,“心居”与“房子”之间关系与内涵的理解?这也是你讲述上海故事的方式吧?
滕肖澜:《心居》是以房子为切入点,写形形色色的人物,反映当下上海各阶层老百姓的生存状态,以及背后折射出的价值观的变化。“居”是面子,“心”是里子。“心”放在“居”前,更多的是写人们心灵的居所,而不仅仅是肉身上的安置。
房子是上海人绕不过去的话题。但《心居》更关注的是人性和世情的变化。书写的是当下,也包括对逝去时光的回顾和梳理,以及对未来的憧憬和展望。城市里的人们,不管是老上海人还是新上海人,都在艰难但又津津有味地生活着、努力着。家是小家,日子也是小日子,但只要用“心”,就能过出大情怀。小说里的“上海味道”,与剧本里表现“上海味道”有所不同。小说可以通过主观叙述,字里行间徐徐流露。剧本主要是靠人物台词,但又不能完全用上海方言,毕竟演员说的是普通话。我想提一下金宇澄老师《繁花》里那个著名的“不响”。“不响”是吴语,但这两个字落在纸面上毫不违和,即便是北方读者,也能看得明白,却又是充满着地域风情,既准确又余味无穷。这是我努力的方向。我希望在剧本里多用一些“能写得出来”的上海话,演员可以用普通话说,但一听就是上海人才会说的话。
王雪瑛:《 心居》采用双女主设定,剧集开场,就以交叉蒙太奇的手法,对比展现了二位姑嫂一天的生活节奏:顾清俞的早晨伴随着舒缓的瑜伽音乐,冯晓琴的一天从菜场砍价开始;顾清俞是上海土生土长,事业有成的女强人;冯晓琴是新上海人,是上海人家的外来媳妇;冯晓琴和顾清俞是80后同代人,虽然她俩的家庭背景、生长环境、教育程度和文化教养截然不同,但她们都有着自强自立的个性,有着百折不挠的生命力投身生活的大戏。冯晓琴并不弱软,精明中有着买房的执念;顾清俞虽然高冷,清醒中守候着真爱,她们的关系是小说叙述的重点,也是剧情节发展的动力。从小说到电视剧的创作中,你对她们的认识更透彻了,更强化了她们之间的戏剧性张力?从开始到结局,从对峙到理解,你给了她们怎样的成长空间?
滕肖澜:《心居》讲述了两位女性的成长。剧集以“姑嫂斗法”展开,你来我往、见招拆招。眉里眼里,或明或暗。这是两位充满生命力的女性。虽然身份、境遇大相径庭,但她们都是思路清楚、行动力十足,上海话叫“夹人头”(厉害角色)。所以剧集开始就有点“钉头碰铁头”、“火星撞地球”的感觉。随着故事展开,脉络拉长,人物自然而然会变得更立体、更复杂。她们绝非一般意义上那种市井的“姑嫂大战”,她们的矛盾不仅是出于地域门户的偏见,更多的是两人在价值观和关注点上的不同。她们随后各自所经历的一系列事情,是“人”在自我认知和成长中必须经历的过程。
生活中每个人都是复杂的综合体,不是非黑即白,有时候,恰恰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灰色部分”,才是人物最出彩的地方。最终姑嫂俩达成了“和解”,其实也是理解,“我不能完全原谅你,但我却慢慢懂你了。”与对方和解,也是与自己和解。这也是城市中人与人相处最终能达成和谐的一个密码:保持友好的距离,“将心比心”。
王雪瑛:《心居》伊始,围绕着借钱买房,冯晓琴与顾清俞之间已生“暗战”,顾磊的意外离世更引发了她们之间的正面交锋,到底谁造成了“顾磊”的意外,她们各自郁积的痛苦,形成爆发的势能。她们各自的成长给演员的演绎提供了发挥的空间。你对童瑶和海清饰演的姑嫂如何评价,她们演出了人物丰富的层次吗?
滕肖澜:两位都是非常专业的演员。因为姑嫂身份性格完全不同,冯晓琴比较接地气,而顾清俞十分高冷;冯晓琴可以放得很开,而顾清俞必须“端着”。所以两位演员在诠释角色的时候,方式风格也不同。她们都演得很好,分寸拿捏准确,把握住了角色。
她们都是有成长性的。冯晓琴看似一个依附夫家的市井小媳妇,但遭遇变故后,她开始了寻找自身价值的过程;顾清俞为人处世很理性,但恰恰在爱情上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才有了后面的闪婚闪离,挫折中成长。随着后续故事的发展,人物变得更丰富、更立体,也会让观众看到两位女主更精彩的演绎。
王雪瑛:展翔与施源也是同代人。展翔是顾清俞的不懈追求者,她与他可以商量日常的实际问题,但无法让她投入理想的爱情。施源是顾清俞不倦的初恋者,是她心中的“白月光”,但难以让她一生相依。展翔没有学历和文凭,凭着过人的魄力和眼光,搭上了房价的快通车,坐拥十几套房产;施源的家教和艺术修养好,英语和琴技佳,本是攻读复旦的苗子,但在命运的交错中上了职校,当了奔波的导游。展翔与施源的对比与反衬,丰富着人物的弧光,你塑造他们的时候,有人物的原型吗?从小说到剧集,施源的人物走向有明显的改动?从人物的塑造,到演员的表演,你对他俩有着怎样的评价?
滕肖澜:展翔和施源代表了各自不同的阶层,两人境遇是正好相反。展翔靠炒房,从社会底层变成了富翁,施源出身大户人家,却因为遭遇变故,加上错失买房良机,成了“穷光蛋”。一贫一富,一俗一雅。从他俩身上,可知世事无常,造化弄人。我写小说,很少有原型。多半是在写作中自然而然地,加上一些周围人或事的影子,比如细节、对白,或是相似的感情投射,让人物更真实。施源是让我格外心酸的一个人。因为我也是知青子女,写起来尤其切肤。我父母二十岁不到支内去了江西,五十多岁才回沪。不管作品里施源的母亲有多么古怪和讨厌,我始终对她怀着三分怜惜。她耿耿于怀施源高考落榜,以致于处境一落千丈。只有知青和他们的子女,才知道考回上海,做一个上海人是多么不易。我在写施源时,怀着这份心情,忍不住眼圈泛红,那些台词几乎没怎么多想,便一古脑地涌了出来。我觉得冯绍峰很好地演出了这个人物的沧桑感和悲剧感,外形上也比较贴近我心目中的施源。
展翔是个可爱的人物,豁达又痴情。虽然读书不多,却通达人情。他很仗义,乐于助人,为了顾清俞可以付出一切。小说和剧集里,展翔都是一个很讨喜的形象。张颂文用他的诠释,把这个暴发户身上的“喜感”展露充分,也因此,当他的一番痴心终究落空时,也更让人觉得唏嘘。
狗血只需一个动作而动人是一个过程
王雪瑛:文艺作品所展示的生活情境与观众所经历的生活形成呼应,作品里的人物就如同我们的身边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如《装台》中的顺子,《山海情》中的得宝、得福,《人世间》中的周家兄妹等,这些作品很接地气,引发观众的内心共鸣。从《城中之城》到《心居》,你钟情于叙写上海的故事,城市的日常生活,从人物在时代中的境遇,自我成长的情节形成小说丰富的社会信息与活跃的生活肌理。《心居》以“买房”直面上海人的生活,叩问现代人的心灵,电视剧开播以来,形成话题冲上热搜,从自己的创作实践中,你是如何理解“接地气”,如何锤炼写实的能力,如何以现实主义的手法呈现时代情绪和百姓生活?要讲好现实题材故事不易,又的确是讲好中国故事的“必修课”。
滕肖澜:“接地气”在文艺作品里,其实挺难把握分寸。作品里的生活再怎么接地气,其实也与真实的生活不一样。我们现在说“现实主义”,不是照搬“现实”,而是作者经过自己的诠释,让作品中呈现的“生活”,被绝大多数受众认可,觉得这是真实可信的。如“裸妆”是化妆的最高境界,化了像没化一样,但“裸妆”和素面朝天绝对不同。我觉得,作者笔下接地气的生活,理想状态应类似于“裸妆”,不着痕迹地,略去人人皆知的那部分,而把人与人相处的一些微妙的、真实存在却又容易被忽略的东西凸显出来。
王雪瑛:《心居》呈现在变化发展的的都市里,人物在追梦路上的艰辛,寻找吾心安处的过程,没有刻意营造温暖,没有美化主人公,也没有用滤镜来提纯亲情,不是以浪漫和唯美来包装人生真相,而是敢于触摸生活中的意外,人生中的缺憾,你写下的“每个人都在艰难而又孜孜不倦地活着”的故事中,是不是蕴含着上海人的“坚韧”与“通达”?有观众评价《心居》引人入胜的是“精明却不失温热的沪上烟火”,你如何理解文学的力量在于直面真实,文学的魅力又在于抚慰人心?
滕肖澜:《心居》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大团圆结局的作品。你说得很对,我确实想从这个故事里,反映出上海人的“坚韧”和“通达”。活着不易,所以必须“坚韧”,一番风雨,才能直至“通达”。文艺作品肯定会写到苦难、矛盾、冲突,如果把作者创作时的表情画成表情包,他(她)应该是蹙着眉头,一声叹息,怀着深深的悲悯,即便是笑也是带着泪,而不是眉飞色舞、津津乐道。同时还要憋着劲,笔头松一松,紧一紧,出来的效果就完全不同。狗血与动人,有时候只是一步之遥,比如写一场动人的爱情,之前要有无数个细节的铺垫,读者或观众感受到的浪漫气息,都是作者作了无数理性的工夫和准备:含而不露,你进我退,欲说还休,百转千回……每一步都卡在那个点上。没有硬噱头,每一句话都是恋人间可以想见的对话,场景也是生活中的场景,看似日常和平淡,拼在一起,就是说不出的贴切。狗血可能只需要一个动作,而动人则是一个过程。作者有义务写出这个过程,那怕再难也要写。把这世界的美和爱展现给世人,让人们始终对生活心存善念,怀有慈悲,抱有希望。
作者:王雪瑛 滕肖澜
策划:邢晓芳
编辑:徐璐明 王筱丽
责任编辑:王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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