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博物院所藏的这幅《冰嬉图》,由清代金昆、程志道、福隆安等人绘制,描摹了金鳌玉蝀桥(今北海桥)之南的冰嬉情形。冰场上,旗手和射手们间隔排列,盘旋曲折滑行于冰上,远望之,蜿蜒如龙形。另外在滑行队伍中还有各项杂技表演,如舞刀、叠罗汉及花样滑等。表演者的各种姿态让凛冽的寒冬充满生机。图为作品局部
当2022北京冬季奥运会的火炬“飞扬”熊熊燃烧的时候,立春节气里,鸟巢上空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飞扬的白雪是节令的鼓点,也唤醒故宫数百年来冰雪天地的记忆。
那是故宫博物院所藏《冰嬉图》中人影穿梭的热闹画面:透明的冰面上,镶黄、正黄、正白、正蓝、镶白、正红、镶红、镶蓝八旗子弟依序排列,装束整齐的士兵正在冰嬉,接受检阅。每旗各有十四或十六人,二人一组,由旗手与射手交错。细看这些冰上健儿,旗手背插彩旗,射手身负弓箭,他们游走于冰上,或侧身准备取箭拉弓,身后随之左右飘动的旗帜,以及翻卷起来的衣服下摆,让人感受到滑行的迅疾,仿佛有凛冽寒风扑面而来。士兵脚下盘旋回环的滑道,呈现出两个太极式的图案。而在两个滑道中心及一侧等距处共立有三座红色的旌门,上面悬挂着彩球在风中旋转。所谓“盘旋弥络,悬球仰射,如凌虚振翼,自在游行”,说的是接近中轴线处的射手们,各自使出本领,一边滑行,一边抽出背后箭支,奋力向彩球射去。冰上人影往来,身姿矫健,极具动感,这一切都落在不远处冰床中皇帝的视野之内……故宫博物院所藏这幅《冰嬉图》,由清代金昆、程志道、福隆安等人绘制,描摹了金鳌玉蝀桥(今北海桥)之南的冰嬉情形。冰面上大臣随扈颇多,亦有立于桥上远观者。湖岸边树影丛丛,唯有枯枝,正是北国冰封时节景象。
“形容镜舞鸾”,冰嬉让人看见花样滑冰之姿
冰嬉为清朝宫廷中冬令时节的冰上活动,故宫所藏《雍正十二月景行乐图》可以反映康熙雍正时期已有滑冰的娱乐活动,也可见用于冰上交通往来的冰床,但冰嬉为清朝旧制,据乾隆说,自他登基,寒冬校阅已有六十年,由此可知当时宫廷中冰嬉活动举办之频繁。每年冬天西苑池水冰冻坚固,便选取善于走冰的八旗子弟和内府的三旗兵丁训练,冬至日到腊日之间在冰上举行掷球、悬的演射等活动,并按等行赏,以旌勇习劳。这一清朝旧制,在乾隆看来,并不仅仅为了娱乐耳目,欣赏矫捷身姿,更重要的是藉此奖励士兵,鼓舞士气,所以每到严冬,他必定亲临太液池检阅颁奖。乾隆曾写有《太液冰嬉十二韵》形容当日情形:“顺时陈国俗,择地试雄观。号令传河若,威仪纪水官。光凝元玉浦,声咽碎珠滩。散处云驰宇,纷来雪喷湍。端因智独胜,奚必力俱殚。疾以徐斯疾,安其危乃安。御风列应让,逐日夸无难。迅似岩飞电,温知犀辟寒。超群殊闪霍,作势更媻珊。拟议弦催箭,形容镜舞鸾。一时夸夺帜,独步早登坛。妙义韬钤外,凭人着眼看。”一片白雪皑冰之中,阵仗的威严、士兵争先的气势跃然可见。而以明镜上的舞鸾形容澄彻冰面上滑行的健美身姿与冰上倒影相映成趣的景象,尤为生动,让人联想今日奥运会的花样滑冰。
▲金昆、程志道、福隆安等人绘制的《冰嬉图》局部,八旗子弟正在等待参加冰上竞技
冰嬉时除了装束利落,最重要的是脚下的冰鞋。在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冰嬉图》上方,有大臣嵇璜书写的乾隆皇帝《御制冰嬉赋》并序。洋洋洒洒一千余字中,乾隆追溯了冰嬉的起源,阐明这一国俗的重要意义,并分别描摹了速滑、抢球等几种冰嬉活动的情形。而在序言的开端,他首先说明了清代冰嬉的装备:“国俗有冰嬉者,护膝以芾,牢鞋以韦。或底含双齿,使啮冰而人不踣焉,或荐铁如刀,使践冰而步愈疾焉。”所谓芾,指的是古代衣服的蔽膝,防止滑倒时摔伤膝盖起保护作用,现代护膝与之同理。韦是熟制的皮革,将冰鞋绑在脚上加固用。而赋中说明当时冰嬉活动所用冰鞋分为两种,一为防滑,正如清人笔记称,所穿之履,皆有铁齿,可以咬住冰面让人不至跌倒;而另一种则为加速用,鞋底的木板中嵌有钢片,如刀如剑,所以有冰刀之名,目的在于冰上滑跑时减少阻力,速度更快。从图像上来看,这种士兵穿着的鞋子前端有一物如鸟喙向上翘起,可以想象滑行之际抬脚向下一蹬,光滑的冰刀接触冰面产生推力,的确如乾隆诗赋中所说“驰骤冰上,来往如飞”,“闪如曳电,疾若奔星”。
“名为嬉而实关巨典”,带有礼制色彩的冰上蹴鞠
乾隆在《冰嬉赋》中称这一带冰刀的冰鞋,比起苏东坡记载的,更为轻利便捷。《新唐书》中就曾经记录回鹘乘木马驰于冰上的习俗,其具体做法是:以木板绑于脚下,加之以弯曲的木杖支在两腋,用于撑住冰面借以发力,这样可以“蹴辄百步,势迅激”,恰似今天的滑雪板和滑雪杖。回鹘为少数民族,主要活动于西北地区,2005年,新疆阿勒泰敦德布拉河上游的沟谷中,就有四处属于旧石器时代晚期的岩棚彩绘岩画被考古发现,其创作时间距今大约有1万年,岩画中显示出“滑雪狩猎的人像”,可以视为古代滑雪活动的依据。而东北少数民族“骑木而行”,也见于唐代史书记载,同样指的是利用冰雪滑行。
在清代乾隆年间西苑太液池中,脚着带齿防滑冰鞋的,应该是《冰嬉图》上抢球的士兵们。图中,在皇帝冰床及簇拥的众臣随从的右方,可见整齐列有四个方阵,各有首排十人分别穿着黄、红坎肩,应为预备参加抢球比赛的士兵。仔细分辨可以看出,与画面左侧滑道上的旗兵射兵不同,这些士兵所穿的冰鞋前端没有翘起的冰刀,只可见鞋面上有缚带,鞋底之下应该缚有双齿,在冰面上奔跑具有防滑功效。这一冰上抢球的竞技项目,被称之为“革戏”,又称“圆鞠”。从乾隆御制诗注来看,“分棚掷踘,健步争先,意注手承”,“复抛掷圆鞠,令众捷前,争取得者为隽”,这些均说明冰场上的抢球比赛是双方各自争抢,用手夺球。在《冰嬉赋》中,作者形容:“执事者中立而不倚,争捷者有前而无回。珠球一掷,虎旅纷来。思摘月兮广寒之窟,齐趁星兮白榆之街。未拂地兮上起,忽从空兮下回”,提到了球场上裁判的中允公平与队员的奋勇向前。至于这一冰上抢球的具体规则,据《文献通考》记载说,参与者兵分左右,左队衣红,右队衣黄,双方列队之后,由御前侍卫首发掷球到中间,众兵争抢,抢到手的人复掷,继而复抢,规则与蹴鞠相同。
▲在《明宣宗行乐图》上,可见蹴鞠的踪影。而《冰嬉图》中冰场上的抢球比赛,规则正是与蹴鞠相类似
蹴鞠,是我国传统的体育活动,历史悠久。传说为黄帝时作,也有说起自战国时期。在唐代,蹴鞠已成为上至宫廷下至民间的体育娱乐活动。鞠原本是古代以皮革制成并填充的一种球类,既有用脚踢,也有骑在马上争抢的。现存敦煌诗集中就有一首描写寒食清明时士女打球的情景,所谓“青一队,红一队……场里尘飞马后去,空中球势使前飞”,正是参赛者分成两队在马上挥杖击球的真实写照。所谓“南北盘旋如掣电,东西怀协似风云”,这是现存敦煌俗文学中对球场上激烈赛况的形容。至于马球队的神勇之姿,寻诸陕西各墓葬壁画人物和陶俑,均有形象具体的表现。而在我国东南一隅的福州,还曾出土有《球场山亭记》石碑,为唐宪宗元和八年(公元813年)所立,碑文记录了福州刺史裴次元在冶山修建马球场的来龙去脉,庆祝马球场的落成。这一唐代马球场遗址,即位于今福州市中山路,有四百多平方米,球场经考证应有两个足球场大小。石碑的出土与遗址的考古挖掘,为这一流行的体育运动增添了现场的实证。宋代有女子宫廷马球队,而在《明宣宗行乐图》上,亦可见这圆球的踪影——从西北大漠至东南沿海,蹴鞠的欢乐曾经传播四方;从奔驰的骏马背至晶莹的故宫冰场,都闪过健儿们争先恐后的身影,蹴鞠这一体育运动,在我国历久不衰。而乾隆时期的冰上蹴鞠,则为这一传统体育娱乐活动,增添了更多的礼制色彩:“顺彼月令,以训以赉,勇者特旌,任者均赐,普被曰仁,有差曰义,盖肄武习劳,不忘家法,且寓以行庆施惠,资八旗度岁之计,用普国恩,名为嬉而实关巨典也。”顺应时令,奖励勇士,岁尾行仁,体现皇恩,看来,冰嬉不仅仅可以娱目,在乾隆时期被视为对传统礼义风俗的遵从,实在与国家典章制度相关。
“如行玉壶中,亦快事也”,雪车与冰床享异曲同工之趣
历史上,这一冰嬉盛典曾多次举行,据起居注统计,从乾隆十七年至乾隆六十年,阅视冰嬉的次数即超过一百五十次。而每次冰嬉活动内容还有所不同,这从现存几幅《冰嬉图》的差异可以看出。据史料记载,这些冰嬉图大多在盛典之后,为画师呈上,可视为对冰嬉实景的记录。在两岸现存的几幅《冰嬉图》画作中,除了转龙骑射的内容,还有的名之为抢等。据清代笔记说明,那是御座二三里外的大旗下列队士兵,着冰鞋急驰而来,滑到皇帝冰床前,由御前侍卫一一拉住,以速度区分,按头等二等行赏,名之为抢等。而有的冰嬉图中,还增加了滑行中百戏的部分,据当时亲历者的记载,冰嬉时八旗士兵“在冰上时而像闪电,瞬间即逝;时而如戏水,跃上潜下。同时拉注强弓,瞄准高悬的花束,依次射去,花束中自动响起一串鞭炮声,令人惊叹不已”。这种将百戏杂技性质加入,既是滑冰水平高超的体现,同样也可以看出冰嬉活动除了礼乐风俗以外的表演性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冰嬉图》
在这宫禁深处的大典上,皇帝坐于太液池中的冰床上检阅,冰天雪地之中,彩旗猎猎,列队严整,而军士们争前恐后,夺标心切,号令声、颁奖声在太液池上回响。“球争武因习,旗逐赏分平”,乾隆曾作《腊日观冰嬉因咏冰床》描绘了当时的情景。而在御制诗原注中,还包含了冰床历史的说明,称古无其制,其起源为宋朝北方的雄、霸、沧、景各地,沈括的《梦溪笔谈》中说因为遇到冰雪,舟车之类交通工具都不可用,只有冰床可以渡过,而且只用一人在前拖行,便可运载数人,用力少而价钱廉,所以京城中一直都有,很是便利。这种冰床,《燕京岁时纪》称“一人拖之,其行甚速。长约五尺,宽约三尺,以木为之,脚有铁条,可坐三四人。雪晴日暖之际,如行玉壶中,亦快事也。”在清代末年的《北京民间风俗百图》中还可以见到其形制,图上有云:“京都城根护城河冬天冻冰时,其人以木做成床,下安铁条二根,在河内放,有来往人坐之,其人以绳拉之”。这种可以控制方向的冰床,似乎与现在的冬奥会项目雪车有异曲同工之趣。
故宫的冰嬉盛行于清朝,乾隆十年后,冰嬉被写入官方典志,并为后来的嘉庆道光等朝所延续,现在,我们从故宫的《冰嬉图》、皇家的御制诗、地方的笔记风俗志等等文献史料中可以见其仿佛。这一宫廷冬令时期的活动固然曾经是历史上礼乐典制的一个组成部分,但白色天地之中,因为冰雪而带来的乐趣,并不止于宫禁。
当北京冬季奥运会圣火“飞扬”燃起的那一刻,我们仿佛也看见故宫里的白雪闪耀起光芒。那些太液池上抢等的图像中有今天速滑的影子,皇城根下的冰床上有雪车的样貌,人们可以在速度中感受冬的气息,在晶莹澄澈的世界中看到运动曲线的美好,在追求极致中挑战人类的可能——这是现代冬季奥林匹克运动给冰雪天地带来的最好礼物。
作者:朱红(上海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编辑:姜方
策划: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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