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意英雄的红色木棉花;代表关羽的火红狮头;界定极限的擎天柱……很多意向集中整合在了《雄狮少年》最后的场景之中。当破损的狮头露出小娟半侧坚毅的眼神,狮身则化作纷纷绽放的红色木棉花澎湃于眼前,此时,挂上擎天柱的狮头和坠入水中的小娟,完成他少年人生的第一次“上山”。初看《雄狮少年》的宣传片,瘦弱的小娟、阿猫和阿狗对着天空喊出雄狮之吼,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小人物的成长、个人英雄主义,但显然该片导演的英雄主义并非是“成为雄狮”,而是理解人生是一段又一段上山与下山,步履不停。《雄狮少年》重构了经典好莱坞剧作中个人英雄成长模式,同时也超越了近几年来国产“神话”动画的风潮,将神力、奇迹拉回到现实质感浓烈的“无名之人”与“养家之人”。
奥斯卡奖得主、英国著名电影导演柯文思在看完《雄狮少年》之后称其制作水准“非常、非常高”,赞其题材、风格、色彩、运镜,各方面都比当下中国动画电影略胜一筹。这“略胜”之处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其工业水准,《雄狮少年》正是民间性表达与工业化水准的重合之作。影片的故事肌理是用双线交织叙事来取消传统“英雄模式”。首先全片看似关于舞狮比赛的主线,实则两条线索。一条是阿娟与小伙伴决定组队参加舞狮大赛,在这条叙事线索中,我们看到了平凡与弱小,也看到了“咸鱼强”,显然他不是好莱坞剧作中的来引导英雄走向超然的“导师”,他只是一个上过狮山的人。“舞狮大赛”变成了平凡人的价值实现之旅,小娟、阿猫、阿狗们需要比赛来实现对平淡和日常的超越,“成为雄狮”也就成了对弱者的鼓励。如果影片全然停在此处,它无外乎是另一个小人物成长奋斗之歌,但该片的出彩恰恰在于,主创将这个异常模式化的叙述置换成了另一条真正主线的配色。让影片发光的正是那条“上山与下山”的另一条隐含线索,在这一路叙述中,我们看到更多的日常和艰辛。小娟和阿猫、阿狗不是跃上山顶的冠军,他们是穿着拖鞋、头发蓬乱、不值一文的乡村少年,他们生活在旷野,之后也被挤压在城市的角落,即使一时勇夺桂冠,也必将回归日常。生命不是一次比赛,而是上山与下山的交替。这个原本关于留守少年、农民工工伤回家、狮王变成咸鱼强的苦涩与灰暗的现实话题被交织在舞狮大赛、个人努力的成长线索中。正是基于对“英雄成长模式”的突破,现实感才成为影片最重要的底色和叙事支撑。
此外,影片的现实感也来自于它的民间性。故事设定在2005年的广东,是一个新旧交替、城市化进程与传统村落并存的时代,五条人的《莫欺少年穷》与阿娟在城市中的低气压画面形成了一种苍凉感。影片中主要的空间是乡村和都市,舞狮是岭南文化图腾,它既是神兽一样的存在,又是天人合一的象征,当小娟带上狮头便雄狮在身。人的局限性与狮的神性在这一时刻得到连接,而这种连接同时是时空性的,见证了当下对古老的延续。当银幕上出现小娟背起狮头游荡在拥挤的都市中,那种落寞与格格不入是真切而触目惊心的。摩天大楼与川流的人群,漠不关心地擦肩而过,对都市的压迫感是视觉化的。都市空间与村落在影调、构图、气氛中一一对照。当小娟住在“下下铺”的时候,我们知道舞狮只是“上山”路上的停留,影片的结尾处,我们看到小娟窗外的东方明珠,我们看到城市化进程中那些从村落里走来的,“路过的人”,他们的漂泊无根,他们在建设着这些耸立云霄的摩天大楼,堆砌起都市的“狮山”。小娟的父母正是这些默默的建造者,他们背后的每一个村落、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个体都反衬出城市与乡村的连接。
本片从影像到故事都有着强烈的岭南气质,一方面空间充满了岭南地理风貌,故事落地在一个真实土壤中,地域特征的捕捉、描摹完成了现实质感的呈现。余晖里的村落,宗祠和佛像,鱼塘映着芭蕉叶,这种细腻真切的处理具有强烈在地性和标识性。导演曾谈到片中飞扬的木棉花灵感就来自李连杰的《新少林五祖》,这也即影片的另一面向,作为岭南电影文化的后来者,既有对中国香港喜剧电影精神内核的继承,即小人物的微光、戏谑和抗争;又深谙武侠电影在文化血脉中的唤醒意义。咸鱼强与阿珍像极了《功夫》里的包租婆夫妇,他的形象对应着武侠电影中的世外高人、扫地僧,大隐于市;而惧内的形象与退隐江湖的狮王既真实可辨又诙谐有趣。
近些年来,国产动画呈现持续发力的趋势,但《雄狮少年》开辟了一条新路径。从视觉形态上来说,它与《大圣归来》《哪吒》《白蛇传》《姜子牙》等以古典名著IP为原型的魔幻类动画不同,奇观不是影像的支撑。另一方面,它既具有《大鱼海棠》中可识别的空间性,又将空间对照与时代话题相对接,超越了仅仅以特殊地域作为视觉标识的层面。从叙事模式来说,它直面现实,褪去好莱坞式个人英雄主义神话,在一个看似个人奋斗的故事中观照现实,将对人物弧光的聚焦变成对人生弧光的阐释。这一叙事策略很大程度上是具有民间意涵的现实主义创作。同时,它的呈现与展开挪用和借鉴了武侠电影的经典设置,使得全片与当下、历史、地域、电影本身进行了一次对话。电影工业化是当下国产电影创作的方向所在,《雄狮少年》的成功是民间性与工业化的实践,我们相信狮山少年的奋起、疑进与过山,激荡起每一位观众心中的“鼓点”不是偶然,高耸的擎天柱是每一段人生起飞的航标,电影创作亦然。
作者:龚艳(上海师范大学教授)
编辑:周敏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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