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4日,寒冽的冷风吹不散戏迷热切观戏的心,“2021中国小剧场展演”于此时迎来高潮,在川剧、梨园戏、粤剧等轮番亮相后,当晚,由陈胜超兼任导演和主演、李国华为编剧、陈忠实先生的同名中篇小说为蓝本、与中国戏曲学院合力打造的黄梅戏《蓝袍先生》在上海长江剧场红匣子迎来演出。
演出前笔者便对这部作品怀有高度期待,然因原著特殊的“时代性”亦心存疑虑:这部戏能否将原著情节巧妙地加工重构而不沦为对原著的简单移植?主人公徐慎行的形象能否在演员的演绎下真正“从书中走出”?在现代戏的改编下主创如何在音乐上体现黄梅戏传统的韵味风格元素?然戏甫一开场,演员们“粉墨登场”时,笔者的疑虑便消大半,主创团队不仅在故事情节上保留了原著的“原汁原味”,对音乐、舞美方面亦进行了新的尝试与探索,这些因素共同成就了14日精彩的演出。
本戏大致可以分为四幕。以慎行反抗父亲、向原配淑娥提离婚为分界线,造成了前后两段戏巨大的情绪落差,前半段讲述了主人公徐慎行的觉醒,在恋人田芳的引领下,他脱下了象征封建禁锢的蓝袍,而至后半段情绪急转直下,徐父以死相逼,迫使慎行放弃离婚;在文革批判浪潮下徐慎行遭同学刘建国的陷害被革职,在生活的磋磨与欲保全田芳的想法下再次“穿上”蓝袍,封闭内心。在此期间,情节逻辑随着空间叙事的转换而不断发生变化,故事发展由此形成一个完整的链条:从杨徐村出到达门山镇的师范学校,徐慎行经受新文化的“洗礼”,暂时摆脱了封建旧制。然而至任职的新小学后,徐慎行再次重拾“慎独”,并在内心的禁制与绝望孤寂中再次自觉蜷缩于旧制的“外壳”。三个空间,两度碰撞,主人公放弃了新文化的信仰,重拾曾舍弃的“慎独”走向自我封闭式的“毁灭”。
徐慎行无疑是全戏的核心人物,以其在年过花甲之际追忆往事的视角开始,陆续交代了主人公的家世、成长环境等相关背景,通过娶妻、入校、参演《白毛女》、救田芳、反抗退婚、退婚失败、遭陷害失去教师职位等情节塑造了其在反抗失败中尝试过挣扎却最终回归怯懦、画地为牢并固步自封、自守“慎独”的悲剧形象。其中,本戏主创巧妙地在布景、灯光等舞美细节上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加以补充和完善:第一幕慎行继承徐父“蓝袍”衣钵,坐馆执教时,背后屏幕的“耕读传家”宛若徐父古板规训的牌匾,是主人公顺从家规、本我束缚的心理象征,亦是其长期处于封建传统文化家庭教育环境的一大暗示;至第三幕徐父以“逆伦常”、“抛亲齐妻”斥责并以死反对慎行离婚时,背景中的“耕读传家”与“慎独”各以偏旁部首或大字的形式密布于屏幕中,其所带来的窒息感更加契合这一幕场景中徐父的步步紧逼与慎行反抗失败的无奈与再一次逐步打回由徐父打造的“存天理 灭人欲”、压抑自我的精神藩篱中。《中庸》云:“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所谓“慎独”,即人纵使身处无人之处,依然能谨慎行事,以严格的道德规范约束审视自身,然这一词置乎本戏中显然已变了味,是封建家长制的“紧箍咒”,是保守父辈观的延续,这一词贯穿了徐慎行的一生,他不仅未能就此挣脱,反成为其最后孤寂终老的心灵归处,颇予以辛辣讽刺之感。
同时在本戏中蓝袍的符号象征性质不仅没有被忽视消解,反而通过演员精妙的表演得到发挥:初入师范学校接触自由解放新思潮的徐慎行是不安乃至抗拒的,但在田芳的引领与学校的氛围中,他脱下象征旧思想的蓝袍,穿上“新兴”的列宁装,在这一情节的表演中演员通过动作上的推拉、蓝袍的拉扯、锣点的踩步等方式向观众生动展现了第一次新旧文化的冲突倾轧。然身体的蓝袍虽在爱情的引导中半推半就地得到褪除,“心灵”的蓝袍却从未消失,第二幕后慎行虽再未穿蓝袍,但其背后的老旧思想仍未根除,直至刘建国的陷害、父亲和原配在道德层面的逼迫谴责、对田芳的不舍,这些苦难终究演化为炙烤慎行身心的火焰,他还是选择逃避现实再度“蜗居”于“慎独”的蓝袍中。在此段表演中,主演陈胜超以其生活化的肢体动作、圆润饱满的唱腔、恰到好处的表情呈示使徐慎行这一角色真正从书走向舞台,其表演赋予了整部作品的灵魂与重心。
音乐上,这部戏首先并未完全遵循传统黄梅戏的曲体结构,而是在黄梅戏戏曲元素的基础上依照剧情发展部分融合了歌剧选段,如至第三幕展现徐慎行、田芳等一众同学在学校表演歌剧《白毛女》时便引用这部作品《北风吹》的旋律片段,并恰如其分地将其融入戏曲曲牌中。其次,合唱、伴唱在这部戏中得到了大量的运用:开场时,帘幕伴随一段杂以男声伴唱的女声合唱,以类“引子”的方式向观众缓缓诉来:“寥寥戏文说一段,蓝袍先生有奇缘,默默看,默默叹,一世造化谁决断;漫漫路,慢慢寻,人生如梦亦如幻。”此唱段可谓是本戏的核心,不仅对其后的情节发展起到预示作用,更是奠定了全戏“乐”中带“凄”的基调,至全戏的尾声结束部分,此唱段再度出现,似是对主人公徐慎行悲情却又些许荒谬一生的注脚。伴奏乐器方面,除基本的司鼓、大锣、铙钹、小锣所组成的打击组外,采用唢呐、琵琶、二胡、三弦、扬琴等丝竹乐器的录音伴奏与之交相配合,不同的乐器组合带来了多样的音乐表现,如开头徐慎行回忆自己的一生而嗟叹不已时,激烈的锣鼓段与此起彼伏交错加入的二胡齐奏伴随演员踉跄的脚步共同衬托其内心的百感交集与内心的悲凉。
从安庆地区的地方戏剧种至如今全国性的大剧种,其发展与繁荣离不开历代艺术家在演出程式、伴奏音乐、唱腔等方面的长期探索与耕耘。《蓝袍先生》这部新编戏便以演员的优秀表演、细节恰当的舞美设计、扣人心弦的音乐表现而呈现出极佳的戏剧效果。然本剧在其他角色的刻画方面仍有不足之处,以徐慎行的原配淑娥为例,她是戏中封建女性观的一个隐射,前面部分其展现的是遵三从四德、任劳任怨对丈夫和公公顺从、唯唯诺诺的传统妇女形象,然至后段情节淑娥的态度却突然强硬起来,直言徐慎行“小男人”、“无心无力难当家”,欲前往民政局离婚,前后形象颇具割裂感,原著虽暗示并交代淑娥因长期被丈夫忽视的心里压抑才欲以提离婚挽回尊严,但剧因时长限制而缺乏对人物性格、行为转变契机过渡的补充,演员也未做到其内心活动和态度转换的丰满完善;另外,本戏弱化了田父形象的塑造,剧中将救田芳一段简化为徐慎行与田父双方的对峙,田父仅对其大声感叹“不明事理,世风日下”便放了田芳,相比原著不仅少了许多戏剧冲突,也仅将其描述为蛮横无礼、固执“孔家言”之人,然原著中田父是徐父的镜像,二者同是旧时代文化的产物,同样坚持包办婚姻却造就了田芳与徐慎行完全不同的结局,且原著对劝导田父放田芳还其自由的描写更为曲折,谈判者不仅限于徐慎行,学校的老师、学生亦发起筹款活动参与救人,陈忠实先生借田父与王老师、田父与田母之间关于仁义礼信、婚姻自由、压迫与被压迫间的辩论向旧文化的“糟粕”发起质疑和冲击:“而他们(前文提到的帝王将相)创造的封建礼教却与他们宫廷里的污物一起排到宫墙外便来,渗进田地,渗进他的臣民的血液,一代一代流传下来,就造成了如我的父亲和田芳的父亲这样的礼义之民吗?”然戏因叙事节奏、时长限制与推动徐、田二人的相爱过程的需要将此段情节弱化删改,是这部戏较人遗憾之处。
然瑕不掩瑜,《蓝袍先生》是小说改编为戏曲的一次重要尝试,在人物装扮、灯光背景、音乐伴奏等方面皆进行了新元素的探索和运用,为今后黄梅戏的新编发展起到一定的启发作用,期待更多类似《蓝袍先生》这样的优秀新编剧为大众观赏。
作者:吴天娇
编辑:王筱丽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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