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暑假,我到大别山采访,在一个集镇上,看到几处百年以上的老房子,其中一处,墙壁上残留一些标语,大门上方有四个大字:列宁小学。当地朋友告诉我,上个世纪30年代,红军在这一带办了很多学校,这是其中的一个,这个学校的校长是个小脚老太太,她的女儿在学校当教员。老太太并不识字,她常常拿一根竹杖坐在学校门口,防止反动民团和地痞捣乱。后来得知,老太太的一个儿子,是中国共产党早期重要领导人之一,她的女儿后来也到了延安。
这个故事引起了我的强烈兴趣,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对中国革命的认知——早就知道红军有文化,但是不知道文化水准这么高。此后我陆续创作的几部作品,如《鲜花岭上鲜花开》《司令还乡》等,里面有个红军将领韦梦为,这个形象至少有三个人的印记:一个是沈泽民,文学理论家,发表过《我们需要怎样的文艺》《文学与革命的文学》等文章,曾任中共鄂豫皖省委书记,红四方面军主力离开之后,他在极其艰苦的环境里,指挥有限的兵力同国民党军周旋,病逝前还用俄文写了一封密信,向中央检讨自己的错误;第二个是蒋光慈,作家,曾任中国作家左翼联盟常委,鄂豫皖共产党组织的主要发起人之一;第三个是韦素园,作家,鲁迅挚友,最早翻译俄国果戈理小说《外套》和俄国短篇小说集《最后的光芒》。后面这两个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大别山人,他们的故居,和我家乡直线距离不过20公里。
将近十年过去了,但是大别山里的列宁小学却一直悬浮在我的脑海里,照耀着我的想象视野,那个时候,那个地方,那些人物,他们是怎样生活的,他们经历了什么,他们后来到哪里去了?还有那里的天空、河流、林木、飞鸟……我逐渐萌生了一个想法,写一部小说。
踏上文学创作道路40年来,一直有一面旗帜在前方引路,召唤我写一部干净、漂亮的作品,写一部大人爱读、孩子也爱读的作品,写一部有温度、有趣味、有力量的作品。此前我写过20多部小说,每一部都朝这个方向努力,是否实现了愿望,自有读者评说。而这一次,我准备迎接更加严格的挑战。
大约有四年时间,我见缝插针地做准备工作,书房里挂上了地图,书架堆满了资料,案头摞上了灵感的碎片,墙壁贴着不断更新的地域设计图、人物活动路线图、成长心理轨迹图、战场行动示意图……一个虚拟的空间就这样由朦胧到清晰,一群红军战士的身影由远及近。我跟着我的人物,从这座山到那座山,从这条河到那条河,从佛子岭到月亮湾,从童子班到随营学校。这一路山重水复,我同他们一起摸爬滚打,同他们一起辗转迁徙,同他们一起为苦尽甘来喜极而泣,同他们一起为每一点进步、每一次胜利而欢欣鼓舞。我熟悉我的人物,包括他们的优点和缺点,包括他们的成功与挫折,包括他们的情感和命运,因为我爱他们。
我把作品命名为《琴声飞过旷野》,今天我依然能够听到它的旋律。在构思作品的时候,太多的人物浮出水面,太多的故事要讲,太多的情感要表达,如果跟着感觉走,至少要写30万字,也许是300万字,我想,只要我不感到枯燥,读者就不会感到枯燥,我写的时候不累,读者读的时候也一定不会累。
但是这一次,我没有放纵我的感觉,我像沙里淘金一样淘洗我的素材,删繁就简,去伪存真,从中拎出一条主线——孩子们的成长线。那些复杂的、浮夸的、似是而非的、妨碍美感的材料被大幅度剔除了。我一反过去那种史诗般的叙事方式,把任何一个宏大的场面和任何一组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压缩到极限,让战争史实仅仅作为时隐时现的背景,只让人物登台,上演悲欢离合爱恨情仇。
▲书中插图:小红军们排列整齐,唱着《国际歌》,向根据地告别,去寻找队伍
小说里,最早登场的人物,是因为欠债被卖到戏班的穷孩子“拉倒”,她的境遇是那个时代中国底层百姓总体生存状况的缩影。拉倒参加红军的动机很单纯,活着,有口饭吃,能吃个半饱就乐呵呵的。较之面朝黄土的农民,戏班子因为集体生活而更有条件面向他人和社会,更能体会到世道炎凉,更有可能碰触到外面的世界。拉倒从韦司令、李桐、叶晨霞等人的身上体会到了什么是“善”,因为这些人有文化,进而有爱心,有眼光,有胸怀。第一次参加救护,她目睹红军重伤员毅然拔掉给自己输液的针头,因为他要把药品留给战友。从那时候开始,她的心灵世界就发生了变化: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拉倒的觉醒或许还比较朦胧,而韦司令等人的认识是清晰的,穷人要想改变命运,就要团结起来,不惜个人牺牲,否则仍是“一盘散沙”。基于这样的思想基础,我让“团结起来到明天”的歌声一直贯穿作品始终,同恶势力斗争,同潜伏在我们心中的魔鬼斗争,同日本侵略者斗争,同一切艰难困苦斗争,都需要这种精神。
在红军这所大学校里,拉倒从一个识字不多、被认为没有艺术前途的山里娃,到可以设身处地地谈她对“窮”字的理解,从一个勉强“滥竽充数”的乐手到可以用二胡传送情报的特殊文艺战士,以拉倒为轴心,秋子、白儿扎、姚菊等人的故事旋转着展开。拉倒等人成长的故事,是战争叙事的另一道风景,是对中国革命战争文学十分必要和及时的补充。
在创作过程中,有个愿望,要在这个作品里充分体现文化的绚丽。作品中韦司令、叶晨霞、李桐和胡桃等人的出现,在刚性中注入了柔情,使得这支队伍大大拓展了文化视野,从而能够让孩子尽量远离血腥的战场,力所能及地学习文化知识,为中国的未来储备力量。
除了韦司令等人带来的文化气息,还有外来文化色彩。比如,有过异国生活经历的秋子、强调艺术至上的朱玛丽老师、贯穿始终的《国际歌》等等,让作品飘荡起一股淡淡的“洋味”。当然,故事是虚构的,但这是建立在真实基础上的虚构。至于我们经常看到的,有关中国革命战争的文艺作品,泥腿子、穷光蛋、草莽英雄的形象比较多,那是因为他们对那段历史缺乏深入了解,甚至形成了思维定式。把目光投向历史隧道的深处,我们就可以看到,即使在中国革命早期、红军初创时期,我们这支军队也是有文化的,要认识到这一点并不难,把《古田会议决议》找出来看两遍就明白了。
创作这样的作品,也是对作家本人的一次技术检验和心灵的洗礼,是一次自我反省和发现。在对素材严格地取舍和对创作方向的不断矫正中,我被分成了两半,两个半边不停地争论、争吵、争斗,一时难以决断的,先放一段时间,听听朋友的看法。一切服从于真善美的原则,绝不能被自己的陈旧观念、功利的创作目的和低级趣味牵着鼻子走。作品写完了,我感觉自己比过去纯洁了,甚至还有那么一点高尚,越来越像一个好人了。我为这个发现感到惊喜。说到底,好作品是好人写出来的。创作一部好作品,也能造就一个好作家。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精彩,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精彩。并不提倡所有的孩子都成为第一,只希望每个孩子都成为唯一,都能健康地长大。只要把自己最优秀的一面发挥出来,那就是美丽的人生,比如《琴声飞过旷野》里面的那几个孩子。
(作者系军旅作家,茅盾文学奖得主,《琴声飞过旷野》即将由明天出版社出版)
作者:徐贵祥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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