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又出新著了,这次是一本散文,是她几年来在《新民晚报·夜光杯》上个人专栏写作的集结,其中一些篇什尽管平日已有拜读,但此次得以集中阅读,虽然封面做得有些“低幼”,但丝毫不妨碍我对本书内容的喜欢。且不说书中关于武汉衣食住行的若干内容唤醒了本人40余年前的若干复杂记忆,单是《从容穿过喧嚣》这书名就足以令我好生羡慕。面对“喧嚣”,如果避之不得,本人的基本反应就是一个字——烦,哪里还有“从容”可言?能够“从容穿过喧嚣”,这是一种修养更是一种境界,且得修行,方有可能抵达。
《从容穿过喧嚣》分为八辑,立足人间烟火,无非饮食男女、家长里短、处事之道……凡人琐事尽囊其中;聚焦精神心境,无非幸福与烦恼、开心与郁闷、坦然与忐忑……凡人纠结尽入文字。全书总体诚如池莉自述那般:“琐细到不能再琐细,宏大到不能再宏大;要不畏艰难地,决定一些勇敢的决定,或许就能够,把一桩并不幸福的事物变得幸福”,在尘世的喧嚣中从容穿过。
在池莉的这组散文中,出现了菜薹、排骨藕汤、粉蒸肉以及热干面等具有标志性、符号性的武汉美食。而这里的所谓标志性、符号性既不是稀有更与奢侈无关,不过就是武汉人最家常的普通菜肴或早餐主食,在他们的日常食谱上,类似的这样的食物还可以加上诸如面窝、牛肉粉、豆皮、糊汤米酒、武昌鱼之类,这一切恰如同北京人之于大白菜、炸酱面,四川人之于花椒,湖南人之于剁椒一般的日常,无非就是一种生活习惯,不过只是“好这一口”。这不,去年武汉疫情结束不久,我回武汉的第二天早上就专门跑出去找了一家街边的早餐小店,特地要了一份热干面配上一小碗糊汤米酒,以小凳为座大凳为桌坐在街边有滋有味地过了个早。不曾想到的是,在池莉的笔下,她竟然将这类武汉人习见食材的制作给状写得绘声绘色、庄重无比,活脱脱地将那一道道家常菜肴的烹饪搞得犹如在一场盛大的宴会上制作一道道大餐。这就是一种生活态度,也是“从容穿过喧嚣”的部分组成。当然,看到池莉的这番文字,我自己心里也在嘀咕:这也就是在改革开放后的日子了,本人在武汉的那些年,池莉笔下那本是普通的食材可都是贵为紧俏商品,只有逢年过节时才能凭票限量供应,有的即使不限量,也不是普通百姓人家日常享用得起。于是,在我这个年龄人中,从这些文字中读出的当还有一番时代变迁的苍桑了。
收在《从容穿过喧嚣》“辑二·真正爱就是这么普通平常与苦涩”中的七则短文大都写于去年武汉疫情疯狂肆虐期间,当时在不同的公号上已陆续读过,但一年后的集中重读感受还是不完全相同。回想一年多前武汉的那些日子,特别是在“封城”的那76天中,如果说那也是一种“喧嚣”的话,骨子里则是从恐惧、无助、焦虑、期盼到重生。我特别统计了一下,从去年武汉封城前一周的元月17日开始到解封后的4月12日这80余天时间中,池莉一共写了六则事关“新冠”疫情的散文,差不多是她专栏写作密集度最频的一个时段。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重大公共卫生事件,池莉发挥自己曾经是流行病防治医生的专长,通过细腻温馨的文字向一时手足无措的读者“布道”。比如,说到隔离时,池莉直白而形象地写道:“这次暴发的新冠病毒,就是要‘吃人’,人就得躲起来,不给它‘吃’!它利用人传人,人们就单独隔离,不让它利用!唯有最大可能地进行严格阻断,病毒才有可能失去传播链条,直至失活。”比如,在封城第28天时,池莉写道:“这个时刻,心神稳定是我们的拯救,理性冷静是我们的力量,勇敢顽强是我们的必须,咬牙挺住是我们的本分。”或许有人以为,这不过就是“心灵鸡汤”一类的文字,没什么特别的。不错,这些文字的确没什么特别,但这些平凡文字所能产生的作用却特别。六则散文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直接将自己在疫情肆虐期间的日常生活放进去再由此娓娓道开来。试想一下,在那段日子里,有这样一位公众人物能够将自己的日常生活公开来说开去,这对众多充满着犹疑无助的百姓而言是不是有点心理的抚慰与诱导?比起那种空洞的说教,这样的文字是不是更管用?如果说作家要有社会责任感的话,我想这应该也是其中之一吧。
其实,将自己放进去这个特点并不止于这一辑而是贯穿于全书,不妨拆解一下这个书名——“从容穿过喧嚣”即可理解池莉如此作为的用心。“喧嚣”者,说的是我们日常生活所不得不面对的一种现状——喧哗尘嚣,在如此宏大的叙事环境下,面对这样一种生存世界,要能做到“从容穿过”,当在于自我的一种修行,惟其如此,方能找到内心的幸福与平静。为了说清楚自己的这种理解与认知,池莉便时时从一己之遭遇与所思落笔,进而将读者带入浓郁的人间烟火:我、时间、婚姻、饮食、大自然、幸福力……诸如此类关乎人的日常生活与精神状态的不同场境都进入池莉的视野、落在了她的笔下。如此这般,宏大的环境稳稳地落脚于日常生活的叙事之中,“从容”这个抽象的精神与心理状态得以形象、真实与可感的呈现。像“辑一·就这样爱上生活”中的七则散文说的就是饮食这类十分具体的日常生活,而“辑四”中的《最怜秋叶难留》《大意失荆州 糊涂毁沔阳》和《广场恨》等诸篇折射出的虽然是社会治理中的若干大问题,但也是由自己日常生活中的一点小遭遇而引发。卒读全书,如此这般,倘要“从容穿过喧嚣”,且修行,方能达此境。
最后还得说说这本散文的语言。以所谓“新写实”而出道文坛的池莉,其语言的生活化和具有某种地域特色是其一贯的特色之一。然而,近年来,池莉创作的产量虽不及过往那般高,但其语言却静悄悄地在发生变化,这种变化时而还比较温和,时而则“蛮不讲理”。句式越来越短、节奏越来越急,整体上越来越不按“常理”出牌,如果用现代汉语的文字和语法规范来要求,她现在的许多语言不是缺“主”少“宾”就是乱用“谓”,包括标点的运用也是随心所欲,一“逗”到底或一“句”到底者比比皆是,整个一副“乱象丛生”的模样,凡此种种尤以她前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大树小虫》为代表。具体到这本《从容穿过喧嚣》,我注意了一下各篇的写作时间,64篇散文,最早的作于2015年,最晚的写在今年1月,前后历时五年多。作为一本相对集中从日常生活的书写入手,进而和读者一道探寻生活百味、提升生活品质的专题散文集,总体语言的温润与直白,偶有智慧而哲理自是很得体的一种选择,恰如一个女性在那里轻柔的、温婉地和你聊聊天谈谈心。但一个比较明显的变化轨迹则是写作时间愈是往后,语言的变化就愈明显,比如前面提到“辑二”中的七则散文,在这些个全部创作于去年的文字中,短句尤多,重复重复再重复,时而急促时而语重心长,连续的逗号连续的句号……这样的文字处理固然与武汉当时的情形与情绪有关,但更多的则是与池莉近年来一直在试验着的那种汉语新表达有关,我个人的理解就是要刻意打破一些现有汉语的所谓规范表达,力争在对文字最经济的使用中最大限度地调动与发挥它们的功能与效率。池莉这样一种实验我以为还是颇见成效的,从阅读她的长篇小说《大树小虫》到这本《从容穿过喧嚣》,我的情绪与节奏的确就不时被池莉的这种语言带入或牵动,这本身或许也是一种魅力吧。
行文至此,再絮叨下去也就成为一种“喧嚣”而非“从容”啦。就此打住!(作者为知名文艺评论家)
作者:潘凯雄
编辑:王筱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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