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庞飞在苏州博物馆办起个展“云起”,吃了一惊。稀奇的不是个展,而是海派新生代艺术家的个展进入了原本专注于古物的博物馆。
说起来,庞飞的艺术与苏州博物馆的气质倒是两相契。他笔下的山水又或是更近乎心灵图示的水墨酣畅淋漓,游刃有余地行走于传统与当代之间。诚如贝聿铭当年设计苏州博物馆时所言的“中而新”“苏而新”。
身为上海中国画院画师的庞飞,是扎扎实实从传统中走来的。他的山水画底子是宋画,从对临到意临,进而又将对旧日的记忆转换为对当代的关照,曾入选全国美展并获奖的《红旗渠》标示了其学术的高度;与此同时,近年来他也大胆尝试了好些带有自我实验性质的水墨,去年这些新作亮相国际化程度颇高的西岸艺博会时,来自藏家的追捧印证了其市场的热度。
此番“云起”,取“云起石出、云起而山水现”之意,以20件作品勾连庞飞从事艺术创作二十年来的历程,较为完整地呈现其水墨探索与开拓。而庞飞的艺术,也恰可被视为当代水墨来自上海的一个独特样本,从而打开人们观察中国当代艺术现状的一扇窗。
此次苏州博物馆也特别收藏了庞飞的代表作《太行山居》,作为对这位海派青年艺术家艺术探索的充分肯定。
从巴山、太行山到心灵山水,以活性之笔造空濛之境如一条隐线贯穿他的创作历程
南与北,灵秀与苍茫,自然与文人、传统与当代,古意与国际,精深与广博……这些看似对立的名词,在庞飞的画中浑然天成,日益显出一种圆融的面貌,为他的水墨建立起独特的辨识度。这样的特质暗合着当下不少艺术家勇于突破困境、求新求变的共同努力,但更与艺术家本人有些坎坷的个人经历息息相关,与海派艺术兼容并包的传统不可分割。
年龄不大,庞飞的履历却比同龄人复杂许多——从家乡陕西紫阳的大巴山麓走来,辗转厦门、广州、深圳、杭州等地,从乡村教育的驻村辅导到投身特区教育,最终落到上海,成为了“新上海人”。无论曾经境遇如何惨淡,他始终没有放弃的,就是画画。
庞飞《巴山夜雨》
庞飞尤擅山水画,除却潜入中国古代山水画传统中寻宝,两座真实的大山——巴山与太行山,给予他深厚的艺术滋养,成为其山水画反复表现的母题,。它们一座来自艺术家的家乡,且跨越川、陕、鄂三省,以奇险著称;一座则更具北方大山的雄浑气魄,为中国古代众多山水画家共享灵感。
作为记忆深处魂牵梦萦之处,巴山是庞飞山水画创作的出发点。艺术创作早期,庞飞最是钟爱于画巴山,《巴山途中》《巴山人家》都是其中的代表作。这些作品融合了多种情愫,亦能现出长安画派、海派、浙派等诸家影响,在泼墨与积墨技法的展现上极显功力。强调书写性和笔墨锤炼,追求浑厚华滋的美学意象,是这一时期的重要特征。
庞飞《太行山居》
巍巍太行山,是庞飞山水画探索的主体。其独具辨识度的水墨语言、艺术风格以及学术地位,都由此而确立。如果说巴山系列还是以广泛学习、汲取众家之长为主,太行系列则承载了庞飞锐意进取的艺术自觉。
2000年,求学于中国美术学院山水画专业的庞飞第一次来到太行山,就被太行气概、太行山水精神所折服,由此一画太行山就是近20年。在此过程中,庞飞一手伸向传统,一手伸向生活,既以太行历史文脉“养吾浩然正气”,又在红旗渠的长期研究中扎根现实。他从宋画入手,深刻领会生生不息的太行魂魄所蕴含的民族精神,辩证看待“大我”与“小我”,传统与当代,民族与世界,熔铸出独树一帜的山水境界,表达了当代中国人的自然观念和对祖国河山的热爱,充沛着饱满的民族情感。此次展出的创作于2007年的《洪谷》,代表了庞飞太行系列山水画的成熟,从中不难看出,太行山特殊的山石质感和人文历史为其创作提供了形式和意义上的双重灵感。在2014年的《红旗渠》中,庞飞则进一步以山水画拓展主题创作,为作品注入革命历史气概。只见太行山的雄壮与人工天堑红旗渠的伟大精神在画中融为一体,自然而然完成的还有传统笔法的当代转化。
庞飞《桃源新境》
正当庞飞在此类画作上颇有建树时,他却又进一步跳出舒适圈,以一种更为抽象的方式叩问艺术的真谛,从真山真水步入心灵深处。庞飞的抽象水墨被认为是他山水画探索过程中的自然生长。这样的抽象是将自然物象进行了形式化的抽象处理,饱满的山水精神为作品增加了人文厚度。有别于西方式抽象,作品的精神内核仍是中国人的宇宙观和思维方式,那便是强调人性与自然调和共生的东方思想。
在庞飞的抽象实验中,泼墨揉纸成为一个引人关注的特殊技法,这其中既有“败壁张素”的传统渊源,也有当代艺术中的“偶发”因素,艺术家用这种技法探索水墨本体中自然生长的当代艺术。此次展出的《林泉高致》系列,可谓庞飞抽象水墨的代表作。创作时间长达一年的这一系列作品,恰如其分地诠释了庞飞抽象水墨的特征:从水墨的瞬间偶然性入手,又在长期的制作过程中寻找必然。由此,无数的抽象叠加,指向了深邃点宋画山水意蕴,呈现出意味深长的“熟悉的陌生感”。
庞飞《看山是山》
庞飞的山水画,其实既不是用水墨直接呈现视觉所见的写生性山水,也不是完全脱离对象纯以传统笔墨表现审美经验的笔墨性山水,而是在两者之间寻找到了一种新的切入点。无论画面具象或抽象的程度,庞飞又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为它们找到一以贯之的隐线。这便是如艺术评论家吴洪亮所说的“以活性之笔造空濛之境”。庞飞画山水,钟爱于表现昏暗天色下的大山,或是雨雾当中的景色,其共同特征就在于朦朦胧胧的似是而非。其步入抽象的画作,亦同样带有这种朦胧混沌、空灵自然的气息。这使得艺术家的渲染可以更加自由,笔调亦可更具活性。
不断思考如何让传统照见当下,这样的路径对于中国艺术“走出去”颇具现实意义
当代艺术热衷于追求视觉爆炸、特立独行,相较而言,庞飞笑言自己的艺术之路有些“普通”。那便是在传统的基础上出新。
历代大师如同一座座高山,巍峨在前,从艺者面对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对待传统。庞飞始终在清醒地探索,试图用创作建立传统与现代关系的一种新通道,尊重传统、承上启下,又遵从自己内心的召唤,与时代有所呼应。“我想通过自己艺术实践,表达我们这一代人面对自然、社会与自我的态度与观念。”
这样一条路或许不那么夺目,对于当代的中国艺术“走出去”却是颇具现实意义的。
庞飞《梵音》
在这样一条路上,庞飞又可以说与海派的前辈艺术家们、上海中国画院的前辈画师们汇入了同一股洪流。
庞飞还记得刚入画院时,接到的第一项工作任务就是押画扫描。近半年时间,他将院藏林风眠、贺天健等前辈艺术家总计400多件作品一一护送到印刷公司,寸步不离。把这么多大师的作品捧在手上、细细看遍,感触太深。这些前辈大师的作品均蕴藏着深厚的传统功底,他们却又以不尽相同的艺术道路,绽放出各具辨识度的艺术光芒,不约而同将传统国画带入令人惊叹的新天地,共同树立起海派艺术的航标。
庞飞《多少楼台烟雨中》
此后在画院,庞飞一直是创作与展览策划双线并行,又进而在一次次为前辈画师及作品进行学术梳理、揣摩如何以展览讲好海派艺术的过程中,进一步汲取养分,也进一步确证着自己要走的艺术道路。
近年来,庞飞看似越来越“不务正业”——他花了大量的时间习书、治印、赏石、把玩菖蒲、研读古代山水典籍,甚至还参与修缮了一座小园林。而事实上,这些“不务正业”,都是他尝试从不同角度切入中国古代传统的一种方式。诗、书、画、印、奇石、菖蒲等中国传统文化的交融,是水到渠成的一个过程,分而治之,最后统一在艺术家的人格气场中,达到润物细无声的境界,最终它们都被庞飞转换为当代观照,用以丰富自己的山水画创作。由此,或许也不难理解,为何艺术评论家李小山指出庞飞的作品显示了一种耐看与深度,画面中的细节分外打动人。
庞飞《洛川清梦》
从2011年跻身文汇报“上海文化新人榜”到2014年入围第六届“上海文学艺术奖”中的“上海青年文艺家培养计划”,再到如今在苏博举办个展,庞飞一直在思考着中国画的未来,其创作始终在发生着变化。有时候,他认为自己的某些探索无所谓成不成功,而是不断探索不固步自封的标志。
庞飞《碧波浮翠图》
庞飞告诉文汇记者,当代水墨面对的问题和当年贝聿铭设计苏州博物馆时面临的问题一样,那便是我们既面对丰厚的传统,又生活在当代。“贝聿铭很好地回答了这个问题,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他说,不与老城争高下。这其实是一个炎黄子孙的基本态度。面对传统,要虔诚,要热爱。他又说,要中而新,苏而新,这又是对传统的发展继承和创新,马上就在当代立住了。仔细体会,当代水墨又何尝不是,摒弃传统是不肖子孙,固守传统同样是不肖子孙,中而新,就是赋予传统生命,是血脉的传承。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站在苏州博物馆,你就会非常真切地理解中华五千年文明为什么没有中断,这座建筑就是一个很好的回答。”
庞飞《独看云起》
在展览的筹备中,庞飞坦言自己正是很好地学习了贝聿铭的艺术思想,同时对自己的艺术历程做出阶段性总结。其中,有这样三点让他最为感慨。“一是处理好传统与当代的关系,传统不一定是死的,当代也不一定是活的。二是处理好‘大我’与‘小我’的关系,我觉得艺术家首先要对大时代有自己的判断,有了判断才能明确方向,个人情愫和宏大的时代背景要有所呼应,不能陷入小情小调,弱的东西都没有生命力。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发展正行进在快车道,艺术家没有触动是不可能的。三是对于传统的理解要立体,当代社会分工越来越细,但我觉得艺术家的接触面要广一点。传统是个综合体,有很多维度和进入的渠道。石头和菖蒲就是我近年来所探索的与传统交流的重要通道。”庞飞也透露道,这次来苏博办展,在作品和场馆的互动中,很多水墨创作的思路和建筑理念相参照,得到的收获还将继续照亮他今后的创作探索。
作者:范昕
编辑:童薇菁
责任编辑:柳青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