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
2020年秋的一天,我刚从库房整理文物回来便被主任叫住:“上海民族乐团正在为紫禁城写一部民乐作品,明天来院里采风和座谈,你是这个专业的,明天你去吧。”主任的话让我心头一动。每一个中国人提到故宫,心里都会泛起不一样的想象,而学音乐的人常会有用音符来描绘它的冲动。人们常说“音乐是流动的建筑,建筑是凝固的音乐。”由共和国成立最早的大型民族管弦乐团来将凝固的音乐流动起来,真是想想就令人兴奋!
第二天我跟研究宫廷生活的两位老师一同骑车从会典馆来到建福宫会议室。同来的还有一位古建部的老师,她跟我都是“丹宸永固——紫禁城建成六百年”的筹展组成员。召集大家来的是经营管理处的老师,看得出他们为准备这次座谈花了不少心思。这时,上海民族乐团的各位老师刚好在故宫老师的引导下游览完故宫也来到了会议室。
寒暄过后,上海民族乐团罗小慈团长向我们介绍交响史诗《紫禁城》的基本情况:“这次是我们所有主创团队包括作曲、导演、舞美、多媒体等来紫禁城进行的一场深入地采风。我们的团队有个特点,大都是“90后”,非常年轻。不过,大家都很有想法,而且都对紫禁城有着自己的理解。故宫在我们每位主创心里都是一个不一样的存在。它是一个能够真实触摸伟大文明的所在。我们这个项目已经进行了两年多的时间,创作已基本完成,这次我们想就作曲、舞美等创作过程中遇到的一些细节问题来跟大家请教。”
随后,作曲家李博禅向我们介绍整部作品的构思。作品共有五个乐章:第一乐章是“东方奇迹”,以管弦乐队与合唱队结合的方式表现恢弘的故宫。作为世界上面积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宫殿建筑群,故宫在人类文明史上占有一定的地位,是一座东方奇迹。这一乐章会像不断拉近镜头一样,从广阔的全球视角到中国视角再到紫禁城视角,乐章里有一种逐渐聚焦的,由大及小的,地域关系的转变。第二乐章是“中华礼典”,主要使用编钟、鼓与乐队协奏的方式来表现中华礼乐文明中“礼者,天下之序”“乐者,天地之和”的内涵。这一乐章是对从未中断过的礼乐文明的一种时间连续关系的表达。第三乐章是“卉木拾音”,以六位弹拨乐演奏家领奏乐队协奏的手法来表现故宫木结构建筑的轻盈与精巧,还有在这轻盈与精巧之间体现出的故宫建筑与藏品所蕴含的工匠精神。第四乐章是“风雨沧桑”,讲述的是六百年的紫禁城乃至五千年的中华文明所经历的磨难与重生,用品格苍凉的乐器管子与乐队合奏的方式来呈现,有“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之感。第五个乐章“文明之光”再次采用管弦乐队与合唱队结合的方式讲述600年的紫禁城已成为世界五大博物馆之一的故宫博物院,紫禁城作为中华文明的代表仍会成为照亮人类前行的文明之光。
在五个乐章之间李博禅还专门设计了四段幕间曲《春》《夏》《秋》《冬》进行连接,以使五个乐章更加紧密地成为一个整体。每一段幕间曲都由一件民族乐器来主奏,依次是:二胡、笛子、古琴、箫。
罗团长和李博禅介绍完后,故宫的各位老师从自己研究的角度提出了一些想法,并对主创团队提出的问题进行了解答。我压着内心的激动说:“故宫藏有一幅非常著名的青绿山水画,叫作《千里江山图》。它的作者王希孟在16、7岁的时候便进入宋徽宗的宫廷画院,期间他数以画献,徽宗见他有灵性便亲自教他,不到半年,在他18岁的时候他便完成了这幅流传千古的作品。所以,我非常期待听到这部完全由90后创作的作品。”有关作品,我说:“中国传统音乐的基础是律、调、谱、器,如果能在这部由民族乐团原创的作品中体现中国传统的乐学、律学内涵,使用中国的调式音阶,甚至复原一些乐改之前的传统乐器的话那就更有意义了。因为中国音乐在近代一百多年的改革中失去了很多有自身特色的东西。提到阿拉伯音乐,我们能够明确地感受到它的风格和特点,甚至日本音乐也很有辨识度,采用日本都节音阶的《樱花》让人一听就有日本的味道。可是我们的雅乐、清乐、燕乐音阶已经很难听出特点了。我们在运用民族音乐跟紫禁城或者说传统文化进行链接时,可以进一步的做一些研究型演出的探索,当然这是一个更高层次的要求。希望这部作品能像我们的展览一样,成为沟通观众与传统文化的桥梁。听古人的音乐可以让人学道三十年,未免忧死生。闻弹一夜中,会尽天地情。希望我们的交响史诗紫禁城也是这样一部作品。”
临响
12月30日晚七点半,作为紫禁城建成600年纪念活动的最后一场,原创民族音乐史诗《紫禁城》在上海大剧院首演。我有幸作为观众全程聆听了这场音乐会。这是第一部以紫禁城为主题的民族音乐交响史诗作品,当近一百位演奏员和近一百位合唱队员登上舞台时,我坐在台下,内心的期待达到顶点……
当我还沉浸在自我的声音想象中时,北京常有的鸽哨声便已响彻在我的耳畔,把刚到上海的我又从思绪上拉回了北京。我还在期待用什么样的旋律才能勾勒出紫禁城形象的时候,一个二度上行的动机便出现了,这一主导动机听起来很像影视作品中所描绘的紫禁城,让人一听便在脑海中有了紫禁城的画面。
这是一部标题性的音乐作品,每个乐章想要表达和传递的东西作曲家都列好了标题,第一乐章结尾处的合唱乐章中还有歌词,四个幕间曲也有万春、浮碧、千秋、澄瑞的点题之语,这种方式与纯音乐相比更易于理解和被观众所接受。
幕间曲从二胡演奏的《春》开始,提到《四季》人们很容易联想到维瓦尔第的作品,他的《四季》以用声音模拟各个季节的主要活动而知名。其中《春》也主要用的是提琴类乐器,不过它的性格是十分欢快的,与这首二胡演奏的《春》有很大不同,这里的春更为涵蓄。演员演奏的同时背景中一笔一划的写出了“万春”两字,唐诗有:“三月重三日,千春续万春”之句,可见这里的春是有三月三日上巳节“曲水流畅”、“祓禊祈福” 的含义了。台上的编钟是曾侯乙墓出土编钟的复制品,中国自周代起每个朝代均制礼作乐,金石乐悬是礼乐构成里的主要部分。明清时期的编钟已是圆钟,虽不是这种充满智慧的双音钟,但用这套编钟历史感和冲击力更加强烈。一方面编钟与鼓的合奏给人以礼仪中节奏性的启示,增强了历史与厚重感;另一方面编钟与管弦乐的对谈是“金石以动之,丝竹以合之”的体现,为“中华礼典”增添了些温柔的色彩。
“卉木拾音”一章十分成功,五位演奏家将点性的弹拨乐器配合出了线的美感,旋律流畅优美,乐句联结自然,乐器搭配合理,具有民乐合奏的气质和美感,让人享受。我想这也是李博禅受人们欢迎的最主要的原因,优美的旋律是上天对一位作曲家最好的馈赠。
博禅曾言他写作第一乐章和后四个乐章的时间用的大约差不多。所以在我们听来第一乐章技术性考虑更强,辨识性的任务也更重,而后面的乐章旋律愈发的自然顺畅,这在新作品中是很难得的。
乐曲的高潮从幕间曲《冬》的箫声中开始,当人们完全沉浸在箫声所营造的空灵与萧瑟中时,几声京胡把乐曲的京味儿勾调到最浓,在这浓浓的京味里引出了气势磅礴的最后乐章“文明之光”……
博禅曾对我说他在写作时尽量避免做一些贴“标签”的事。但他毕竟还是一个北京人,有些东西是沁润在骨子里的,所以作品中特色声响的运用也是自然的。
一部好的音乐作品,大多是由指挥、乐团、作曲家反复打磨而成的。乐曲由乐谱到演出是一个二度创作的过程。博禅就曾给我说过如果没有指挥姚申申和乐团每一位成员在排练过程中给出的宝贵意见和反复修改,这部作品就无法呈现出这样的面貌。而且当我们在现场聆听作品时,发现这部作品正在网上同步直播,这就看出了共和国成立时间最早的大型民族管弦乐团在当下的底气。
乐团团长罗小慈说:我们是怀着对中华文明和故宫的尊重和敬意去打造这部作品的,从创作到演绎的过程中,也是以很高的美学标准和审美情趣在打造。在创作中,我们注重把上海民族乐团的艺术特点和艺术家的个人特点相结合。在二度创作中,我们又请了汤沐海老师进行指导,整个创作团队经历多次打磨,希望能呈现出高品质的艺术作品。
整体而言,这部作品从乐曲的设计上主题贯穿,旋律优美;在乐器的选用上个性鲜明,韵味独具;在舞美设计上简单明了,落落大方。虽是第一部紫禁城的交响史诗作品,但也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值得反复聆听。
余绪
音乐会结束,余音在脑海里徘徊不去,让我想起了一段宫廷旧事。
康熙四十二年(1703)高士奇致仕,康熙皇帝用音乐为老师送别。他先用西洋铁丝琴(古钢琴的一种)亲自为高士奇演奏了一曲《普唵咒》,又让宫人隔帘为高士奇演奏“久已失传”“今得其法”的箜篌,之后更是让“内中人凡弦索精者各呈其艺。”接着康熙帝说:“朕近以琴谱《平沙落雁》勾作琵琶、弦子、虎拍、筝四乐器同弹。因令弹之,四乐合成一声,仍作琴音。声甚清越,极其大雅。”“卉木识音”与康熙帝用琴曲《平沙落雁》改编的四种民乐器合奏曲是多么的相似,就连使用的乐器都有相同之处。高士奇内心感动,想起了诗圣杜子美的诗:“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听乐团主创说《紫禁城》只是装置舞台便用了三天时间,所以呈现在我们面前看似简洁的舞美,却又有着简约而不简单的味道。在交响诗《紫禁城》的舞台上设有三座金水桥,它们正在音乐家们的脚下向着观众和历史延伸……
(作者系故宫博物院宫廷部音乐史专家)
图片来源:尹雪峰摄
作者:刘国梁
编辑:姜方
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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