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胡阿祥新作《中国大智慧》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全书从士农工商、渔樵耕读、经史子集、诸子百家方方面面展开图卷,现从书中摘编“韩熙载:夜宴上的他为什么不开心?”一节如下:
在中国古代传世名画中,《韩熙载夜宴图》可谓一幅稀有的珍品,代表着五代时期人物画创作的最高成就。但要读懂《夜宴图》,还是需要知道画中人物更多的画外故事。
《韩熙载夜宴图》的传奇之处,首先是这幅作品的由来。据北宋《宣和画谱》记载,南唐后主李煜听人说,韩熙载常常在家中夜宴欢歌、恣情放纵,为了一观究竟,便让画院待诏顾闳中夜访韩宅,暗中窥视,潜心记忆,然后作画进献。其次是这幅作品所呈现的内容。画作由“听乐”“观舞”“休息”“清吹”“送别”五段画面组成,完整地描绘了一幕宾主尽欢的夜宴场景。然而作为这场宴会主人的韩熙载,神色之间却始终不见半点欢愉,有时甚至眉峰蹙聚,显得心事重重,与“夜宴”的主题十分不搭。
南唐后主李煜为什么要去窥视韩熙载的私生活?韩熙载又为什么在自家的夜宴上表现得郁郁寡欢?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李煜很看重韩熙载的才能,想让他担任宰相,但又担心他私生活糜乱,不堪大任,因此犹豫不决,所以想要做些更深入的了解。而韩熙载呢,一方面,他并不愿意做宰相,所以故意以夜宴欢歌来放逐自我;另一方面,他又为南唐未来的国运而忧虑,所以虽处欢宴之中,却无欢愉之色。换言之,《韩熙载夜宴图》所展示的主角韩熙载,竟是身在欢场、心怀忧郁、充满纠结的韩熙载形象。那么问题来了,官场擢升本是好事,韩熙载为什么要故意逃避?既然已经决意逃避,又为什么还要为国事忧心不已?倘若我们进一步了解韩熙载的个性特点,以及彼时南唐政权的内外形势,再回过头来看这幅画作的话,那么我们对于这幅画作中所暗藏的玄机,对于隐藏在这场夜宴欢歌背后的诸多无奈,就会有更深一些的感悟,我们的困惑也会释然。
韩熙载,902年出生,970年逝世,潍州北海(今山东潍坊市)人。后唐明宗时,他的父亲平卢节度副使韩光嗣因为兵变牵连,得罪致死,韩熙载为了避祸,不得不化装成商人,投奔南方的杨吴。他的好友李榖赶来相送,两人在淮河岸边话别。这两位都是胸怀大志之人,话别之时,韩熙载放出豪言:“若江东相我,我当长驱以定中原。”李榖则对曰:“若中原相我,下江南探囊中物耳。”由此可见,此时的韩熙载,虽在逃亡漂泊途中,却志向远大,抱负非凡,对未来充满着信心。
926年,韩熙载来到南方后,向杨吴朝廷上了一篇《行止状》。这篇相当于投名状、自荐信的文章,不仅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乞求之意,反而写得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在文中,他以姜子牙、曹刿、范增、娄敬等古代名臣自拟,自诩文武双全,有经邦治乱之才,一副准备大展鸿图、建功立业的样子。然而也可能正是因此,韩熙载没有得到重用,只被授以地方官职。好在韩熙载不以为意,怡然自得之间,正好游山玩水,吟风弄月。及至937年,杨吴权臣徐知诰,也就是李昪接受杨吴禅让,建立了南唐王朝,才把韩熙载召回都城金陵,授他秘书郎之职,让他辅佐太子李璟。但韩熙载看出李昪并不是真的信任他,所以在太子宫中,韩熙载终日闲谈说笑,并不议论朝政。等到943年李璟即位后,即授韩熙载以中央官职,韩熙载乃慨然道:“还是先帝知我,留我给他的儿子任用。”于是早有宰辅之志并逐步进入南唐政权中枢的韩熙载,想着尽展平生之学,既报答知遇之恩,又大展宏图,强国安民。但不幸的是,在这期间发生的一些事,却让韩熙载很受打击,甚至可以说直接动摇了他匡扶天下的志向。
比如南唐保大五年(947)前后,中原地区发生了一件大事。契丹的太宗皇帝耶律德光出兵中原,攻入后晋都城汴梁,后晋少帝石重贵被俘,随后被迁往契丹境内。耶律德光想着自己统治中原,但各处州县不满契丹人的统治,纷纷起兵反抗,中原地区一时陷入混乱。素以“平定中原”为志向的韩熙载认为,这是南唐进军中原的绝佳机会,否则一旦契丹退兵,中原地区有新皇帝即位,再想有所作为就难了,所以他建议南唐元宗李璟立即出兵北伐。
应该说,韩熙载的建议是有道理的。当时南唐国势强盛,而中原大乱,以强击乱,赢面非常之大。但是李璟并没有听从韩熙载的建议,致使良机坐失。等到几年之后,中原由后汉变成后周,在太祖郭威的统治下,后周政权日益巩固,而这时,南唐朝廷中又有人提议北伐,韩熙载感叹道:“北伐,吾本意也,但今已不可耳。郭氏奸雄,曹、马之流,虽有国日浅,守境已固。我兵妄动,岂止无功耶!”话中透着深深的遗憾。
实际上,保大五年时,李璟未能出兵北伐,多少也有些无奈。此前,南唐正向割据福建的闽国用兵,战事本来进展不错,已经灭了闽国。但将领贪功冒进,竟然擅自以李璟的名义,出兵追剿闽国残兵,不料遭遇了大败,损失惨重。李璟盛怒之下,将负主要责任的将领陈觉、冯延鲁锁到金陵,当时朝廷内外都认为,李璟必定会严加惩处。哪知经过冯延鲁的同父异母哥哥冯延巳以及宋齐丘的说情,李璟竟然对陈觉、冯延鲁只是做了流放处理。韩熙载为此上书,请求将此两位将领正法,更进谏李璟,冯氏兄弟、宋齐丘、陈觉等人结党,必为祸乱,却仍未得到李璟的支持,反而遭到宋齐丘等人的报复。明明不擅饮酒的韩熙载,竟被诬以嗜酒猖狂,落了个贬官外放的下场。在地方数年后,韩熙载才得以调回金陵,重任李璟最初任他的虞部员外郎,也就是说,为官多年,韩熙载又回到了原点。
韩熙载屡次建言却不被采纳,所提主张多被搁置,甚至还遭遇政敌诬陷,贬斥外放。凡此种种,对于他的打击究竟有多大呢?或许我们可以从韩熙载的好友史虚白的归隐经历中,得到一些体会。史虚白当初与韩熙载一起渡淮南下,同样也是一腔抱负。史虚白曾向南唐烈祖李昪建议,趁着中原战乱之际出兵北伐,李昪虽然很认可他的建议,但最终也没能采纳。史虚白的个性非常刚硬,因此深以为耻,从此绝意仕途,只以诗酒自娱。后来李璟向他讨问治国之道,他也一言不发,甚至佯装醉酒,在宫殿上肆意小便,以此表明坚决归隐的志向。
史虚白的做法,是典型的“道不同,不相为谋”。韩熙载与史虚白相友善,其个性虽不像史虚白那般刚硬,却也素来不拘细行、放荡不羁。比如韩熙载喜欢穿着自己设计的时髦衣服,与朋友们外出冶游,他设计的一种轻纱帽,南唐人人效仿,称之为“韩君帽”。他讨厌宋齐丘,有一次,宋齐丘求他书写自己起草的碑碣,他竟用东西塞住鼻子说:“这文章臭不可闻!”而面对屡次建言不用又遭政敌攻击的境况,韩熙载逐渐认识到,南唐朝廷既没有统一天下的格局,也不具备统一天下的能力。韩熙载做不到史虚白那样的毅然归隐,但日常行事却也更加肆意妄为起来。
韩熙载的文章写得好,各地求他写作碑铭传记的人很多,甚至还有其他国家的人,不远千里带着金帛来求他写作,再加上多次获得皇家赏赐,因此韩熙载的家境非常富有。然而非常富有的韩熙载,竟然常与朋友舒雅一起,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背个破筐,到歌姬舞女们的院中乞讨,以此为乐。韩熙载多才多艺,又喜欢交游,蓄养了四十多名能吹拉弹唱的女伎,经常在家中广纳宾客,宴饮欢歌。宴会前后,宾客与女伎混杂一处,调笑戏谑,他也从来不以为意。只是韩熙载自己不以为意,别人却很以为意,许多人对他的行为甚是不满,这也包括了961年即位的南唐后主李煜。
后主李煜一直想着任用韩熙载做宰相,但韩熙载如此沉迷于夜宴欢歌之中,李煜觉得他不像个当宰相的样子,于是就想着借助画师顾闳中的丹青妙手,来考察韩熙载究竟适不适合做宰相;也有另外一种说法,说是李煜想让画师作《夜宴图》,然后转赐给韩熙载,希望他能观画自省,就此改过自新。
其实不管哪种说法是真的,韩熙载的这种作派并没有改变,不仅没有改变,后来还变本加厉,变得更加荒唐起来。大约就在《夜宴图》创作前后,可能因为夜宴频繁,睡眠不足,韩熙载索性连朝会也不参加了。有人借此进行弹劾,于是李煜又对他做出了贬官外放的处理,把他派到当时的南都(今江西南昌市)去做官。面对这种情况,韩熙载怎么做的呢?他先是上了一道表章,内容写得十分凄惨,说自己“羸形愈惫,壮志全消”,还说“老妻伏枕以呻吟,稚子环床而号泣”,然后他把所有的女伎全都遣散了,备好车马准备上路。李煜见状,以为他决心要改过自新了,十分高兴,就把他留了下来,不久还官复原职,准备重用。但没想到,等再度安定下来后,韩熙载竟把原来的女伎尽数召了回来,于是,一切就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李煜也没奈何地苦笑道:“吾无如之何矣!”
那么,韩熙载这样做的目的,究竟何在呢?简而言之,这是要以夜宴欢歌的形式,断了李煜想用他做宰相的念头。韩熙载曾对亲近的德明和尚密语:“吾为此以自污,避入相尔。”至于为什么不想当宰相,他又说道:“中原尝虎视于此,一旦真主出,江南弃甲不暇,吾不能为千古笑端。”当初,韩熙载进兵中原的建议未被采纳,他已然为了错失良机而痛心不已;后来他出使过北方,了解到中原政权的情况后,已预感到南唐非但再无机会统一中原,而且还极有可能会被中原统一。他本来的志向,是成为宰相后“长驱以定中原”。现在这个目标肯定实现不了,已经够惭愧的了,如果再要他以南唐宰相的身份,向中原王朝投降,那岂不是更大的笑话!所以,正是基于对南唐政权的极度失望,韩熙载选择了用“夜宴欢歌”来逃避现实,避免让自己陷入无法接受的难堪困境。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战国四君子”之一的信陵君魏无忌“醇酒美妇”的故事,这个故事与韩熙载的“夜宴欢歌”颇为类似。战国时期,信陵君因为功勋卓著,受到兄长魏安釐王的猜忌,被解除了兵权,无奈之下,信陵君只能称病不朝,日夜纵酒,亲近妇人,以此躲避祸患,最后因此病逝。或许,对于处身恶劣环境下的古代臣子而言,当面临着事无可为的困局时,躲开困局、寻求自保,乃是一种自然而然的选择吧。就以韩熙载来说,从后续的事态发展来看,他无疑是成功的,他逝世于公元970年,而公元975年北宋灭了南唐,后主李煜被虏北方,后遭毒杀,也就是说,韩熙载提前五年,避开了国灭身辱的境地。
然而无论如何,韩熙载的内心始终是矛盾的,即便他选择了退出困局,也依然关心着南唐的国运,仍然时不时地向李煜上书,讨论时事政治,陈说古今得失,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夜宴欢歌”,虽然让韩熙载躲开了或者险恶或者难堪的政治漩涡,却终究难以平复他胸中郁结的块垒,淡化他忧心家国的情怀。于是,出现在《夜宴图》每一幅画面上的他,看起来总是那么不开心。
图片:出版方、《韩熙载夜宴图》局部
编辑:许旸
责任编辑: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