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东人家》
陶玲芬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浦东人家》,讲的是上海故事。
浦东+浦西,才是完整的大上海——今天的中国人,对此已无异议。
然而,半个世纪前,对于安居浦西的上海人来说,隔江相望的简陋农舍、贫瘠的碱滩田地、浓重的川沙乡音……曾是何等遥远与隔膜。
《浦东人家》为我们拉开了一幅当代中国浓缩的历史画卷:一个普通农民家庭,三代聪慧坚韧的浦东人,历经几十年的艰难搏击,和所有的浦东浦西人一起,创造了浦东今日的辉煌。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启动的长三角地区经济大开发,成为这幅画卷长轴的宏阔背景。
尽管,如今黄浦江上数座大桥飞架,浦西往返浦东已是高速通途。但《浦东人家》更像一艘动力超强的轮渡船,载我们驶向黄浦江对岸,环绕那座拔地而起的奇幻新城,眺望巡游细察。浦东开发开放三十周年的艰辛和欢乐,在日常生活的描述里,变得清晰而亲切。人、家、土地、乡村、城市……一年年,一步步,朝我们走来,走近。
小说的整体结构和故事节奏的把握,紧凑有序。全书六大章,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到现在,分为六个板块,也是浦东发展史的六个重要阶段。每一章的叙述告一段落,进入下一章,故事又是另一番天地。这种跳跃性进展的架构,避免了岁月的流水账,也为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
既是《浦东人家》——“人”和“家”,组成了这部作品的基本元素。浦东川沙奚家宅上一户人丁兴旺的人家,老夫妻和五子一女,加上后来的第三代,陆续出场几十个人物,品貌个性经历各个不同。小说的人物设计颇具匠心:父亲奚祥生是钢厂泥工,精明强干、性格执拗。母亲唐引娣在队上养猪,厚道善良,“只晓得做”。这个上海市郊典型的“工农结合”家庭,在困苦的年月,夫妻含辛茹苦地把孩子养大。
大儿子金龙,有胆有识有担当,上世纪八十年代,因地少人多需寻找出路,几次陷入困境,但以他农民式的顽强与智慧,一次次绝处逢生。他那个曾经连个正经厂名都没有的农村印刷组,终于发展为一座令人瞩目的印刷帝国。从浦东农村的乡镇企业,到上海民营企业集团,依傍的是大城市的工业资源和商业需求。这是浦东的原生优势,也是浦东大开发的伏笔和成功的必然。
奚家二儿子银龙,自幼聪颖好学,七七年高考恢复,成了著名的同济大学学子。毕业后,留在上海城市设计院工作,并与心爱的“上只角”姑娘几经周折后结婚成家。浦东大开发开始后,一心要为家乡建设出力的银龙主动请调浦东,天天泡在筑路第一线,甘为“垦荒牛”。
被父亲骂作“废铜烂铁”的三子铁龙,年少时性情不羁、不受管教,离家出走到云南边陲当了知青,回到浦东后仍命运坎坷,后与性情张扬的“十三点女人”马春芳相爱,进马家做了倒插门女婿。旧居拆迁后,夫妻俩索性以一手浦东本帮厨艺白手创业,在迪士尼度假区经营餐饮,大展身手。
从小过继到高桥的四子石龙,自贸区成立后,也是苦尽甘来。最小的儿子小龙,出国留学,投身金融界。上海被确定为“金融中心”后,小龙率外籍妻子及混血儿女回国,新的身份是陆家嘴金融集团高管。而独生女宝凤,从小被父母兄弟宠爱,能干泼辣,向往更好的物质生活,嫁往黄浦江边的严桥乡,远远望得见一江之隔的外滩,觉得自己也算是“半个上海人”了。浦东大开发之初,为造南浦大桥,全村面临大规模动迁,她一度拒绝搬离这个距上海咫尺之遥的“半上海”。但南浦大桥开通后,一桥飞架带来的交通便利,迅速带动了周边的乡镇经济。当她终于认识到南浦大桥才是她成为真正的“大上海人”的转机,犹如浴火重生,她发挥出自己所有的潜能,从一个普通村妇,成长为精明老练的外贸工厂老总。
再说奚家第三代:大孙女小飞,是东方明珠的优秀讲解员。二孙女永真,前卫而优秀,立志当中国最好的工业设计师。大孙子永高,从澳洲留学回来,具有比父亲金龙更开阔的眼界。他不肯接手现成的家族印刷业,不顾父亲的反对,投资生态农业、绿色循环经济。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循环:当年浦东的父辈们,曾经千方百计挣扎着想要离开的贫困土地,今天的年轻人却主动回归乡里,并以自己是“新一代种田人”而自豪,土地的价值也发生了变化。
黄浦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浦东三代人,从当年的农民,到乡镇居民,最后成为城市精英。个体身份的转换体现了社会结构的嬗变,意味着城乡差异的消解与融合,家庭这个细胞一次次更新,带来了时代的进步。奚家老两口和“五龙一凤”及孙辈的命运,每个人都与浦东开发开放的大事件相关,情节、人物和细节依附于此,织成一个纵横交错的叙事结构。诸如乡镇企业的兴起与发展、南浦大桥开建、浦东开发之初的大基建、迪士尼落户等等,都是《浦东人家》故事的钢筋支柱。奚家人的命运变迁,是大上海进一步开放中,浦东原住民的生命历程,更是近三十年中国城市化进程的真实缩影。作品对于那些根深蒂固的农民意识,也进行了温和的批评。浦东的现代化,是浦东人文化教育、知识素养的现代化。
小说也用不少笔墨写到了浦西,即上海老城区的人物与风情。历尽沧桑的百年上海滩,曾经的“东方巴黎”,今日的国际大都市。在时代高速发展的大背景下,如何保持原有的优势、激活潜在的动能?黄浦江两岸这段波澜壮阔的历程,既是浦东和浦西、城与乡之间的比较、对照,也充分体现了浦东开发,在全国经济发展战略上的必要性和必然性。
小说的结尾有一种温馨的浪漫之美。唐引娣这位八十五岁的老农妇,在深秋时节的暖阳里,在老宅的怀抱中,沉入美好的梦境,灵魂渐渐走远。她对自己这辈子、对家庭和孩子们很满意,普通人向往的盼望的好日子,也就是这样了。这是一个极富诗意的善终和文学的收尾。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浦东人家》的作者陶玲芬,就是一个嫁作“浦东媳妇”的浦西人。这部小说的故事和人物,是她在四十年间自然而然“攒”下来的。那些生动有趣的日常生活、鲜活多姿的人物和细节,信手拈来驾轻就熟,充满浓郁的乡土气息。熟悉的生活和人物,点点滴滴日积月累,早已将她的素材储备库盛满。她写得用心,叙事节奏却是从容的。尽管,她在体验那些人和事的过程中,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写成小说,惟其如此,作品才真实感人。
小说采用了传统现实主义的叙事手法,规规矩矩讲故事,老老实实写人物。作品的叙述语言,大多用朴实俭省的短句,穿插适度的上海方言,妙处让人心领神会。既然写浦东写上海,方言是必要的,同音的书面代词,经过精心选择或改造,有了闻得到的气味、看得见的场地。一种腔调一个读音一串句子,活色生香地传递出上海地域文化的特色和氛围。
今年适逢浦东开发开放三十年,陶玲芬的第一部长篇《浦东人家》应运而生。我作为她长达四十五年的老朋友(差不多半辈子),真是感慨万千。想起一九七五年我们初识,陶玲芬还是复旦大学中文系学生,正在上海文艺出版社毕业实习。我从杭州来上海修改我的长篇处女作《分界线》,恰好和她住在同一个房间。她大我一岁,性格随和易于相处,特别会讲故事,听得我忍俊不禁。我在一九八一年发表的中篇小说《北极光》,其中那个至今被读者念念不忘的“吃馄饨数数,少了一个”的细节,就是出自她的讲述。她毕业后分配到上海电影局创评室,我在哈尔滨,我们沪哈两地通信多年,据说她离开电影局去电影厂时,在办公室“销毁”我们多年的通信,竟然把抽水马桶都烧爆了。她做影视编剧,尤以女性题材见长,其中《月圆今霄》《女人们》《钟点女工》《婆婆、媳妇和小姑》曾获多项国际、国内电视剧大奖。《涉外保姆》《月嫂》等,均有不俗社会反响,可知她的写作基础和功底。这几年她开始对小说发生了兴趣,我特别高兴,闺蜜变成了同行,我和她半个世纪的友情,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真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陶玲芬用一部《浦东人家》记下了浦东的三十年历史。我写下这些赞誉的文字,为她的这部新作,也为了我曾经的文学起点——上海。
作者:著名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 张抗抗
图片:搜狐网
编辑:陆纾文
责任编辑:范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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