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上半叶有不少为后世景仰的国学大师,其中王国维、章太炎是公认‘大师中的大师’。而我的老师姜亮夫曾先后师从王、章二人,这种经历少之又少。”今年5月19日,恰逢国学大师姜亮夫先生诞辰119周年,在上海古籍书店海上博雅讲坛的《姜亮夫论学集》首发暨讲座现场,姜亮夫晚年助手、浙江大学马一浮书院特聘教授傅杰忆起师生情缘历历在目。
傅杰所编的《姜亮夫论学集》由商务印书馆新近推出,他与姜亮夫先生之女、浙江省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姜昆武,上海世纪出版集团副总裁彭卫国,商务印书馆上海分馆总经理贺圣遂,共同忆往事,谈新书,缅怀一代学术宗师的治学之道。
姜亮夫1902年生于云南昭通,青年时代求学于成都高师和清华国学院,师从林山腴、廖平、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章太炎等多位先生。毕业后曾在无锡中学、持志大学、复旦大学、云南大学等多所学校任教,1983年组建杭州大学古籍研究所,任所长。
他笔耕不辍,著述丰硕,一生最擅长的领域为敦煌学和楚辞学,著有《莫高窟年表》《敦煌学概论》《敦煌学论文集》《楚辞通故》《屈原赋校注》等多部著作,汇录为24卷本《姜亮夫全集》,2002年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其中,《楚辞通故》一书被海内外专家誉为“当今研究楚辞最详尽、最有影响的巨著”。
作为卓有成就的教育家,姜亮夫“姜门桃李遍天下”。1983年成为杭州大学(现并入浙江大学)古籍研究所首届硕士研究生,傅杰就师从82岁姜亮夫,毕业后担任其助手。“哪怕姜先生九旬高龄仍在不停读书,他常问我书店里现在有啥子好书,我将书名报上,他便指点哪些要买,哪些要不得。榜样的力量对于一个人的影响是一辈子的。”
浙江师范学院首届古汉语研究生与姜亮夫(后排左三)
傅杰记得,入校之前,先生即为弟子手订培养方案——既要求我们由博返约,打下宽广的基础,又要求“通过读具体的书,来改革务虚的做法”。
“他为我们设计了多种课程与专题讲座,除小学和文献学基础外,又由沈文倬师讲授经学源流,刘操南师讲授天文历算,雪克师讲授《汉书·艺文志》,郭在贻师讲授《说文解字》;复请王伯敏教授讲授古代绘画,沈康身教授讲授古代建筑,王锦光教授讲授古代科技,陈桥驿教授讲授历史地理,尽量扩大我们的知识面”,试图“使每个学生都能成为通才,而不是电线杆式的‘专家’”。同时他选定12种堪称中国文化源头的典籍,根据篇幅分为六大六小,前者是《诗经》《尚书》《左传》《荀子》《庄子》《韩非子》,后者是《周易》《老子》《论语》《礼记·曲礼》《礼记·大学》《屈原赋》,责令我们自选一大一小,精读细读,切实掌握,并以此为范围,来做专题研究,并为这12种书分别写了言简意赅、很带个人色彩的研修指导。“他对于哪些书精读、哪些泛读、哪些要不得,直言不讳,保证了学生治学的路数是正确的。”
这些“独家设计”的特色课程与治学之道,也收入了《姜亮夫论学集》,予今人启发。傅杰定下的编选原则,一是呈现姜先生学术成就和治学方法,二是尽可能选择较多读者可能普遍关注的内容,力图让专业和非专业读者都能产生兴趣。
书中姜亮夫自谦道:“谈谈自己怎样从一个毫无所知的人,成为现在这样稍有工作能力的人。我没有什么专长,而且是一个天资迟钝的人”;“我是一个在社会科学领域里学习的人,但走了若干弯路、险路,现在的这个路子,是排除了一些歧路才慢慢确定下来的。我本来是个钝根的人,可取的只有下笨功夫这一点,许多事都是在笨求中得到一线光明,一丝成就。我现在就把这些经过,点滴记下,是自白,是与人互勉,都不去计较,但希望读者不要把我看成是什么专家,我只是一个人文科学的爱好者,只是一个种瓜种豆的人,所生产的不过是瓜、豆而已。”
他还不吝分享了趣事——
懂得读书要有一定的基础,要有“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精神,不要作空发议论、无关痛痒的文章及顺风倒的诗词;懂得了学术是有流派的,即使是一个人的学问,也可能早晚有区别,因此不但要看他全部的作品,还要分别他作品的早晚。
学习的过程中,我觉得“生也有涯,知也无涯”,因此读书倒也十分用功。追想起来也颇有些笑话。譬如学罗素的《数学原理》,我因为没有数学基础,连看都看不懂,就不断地补习数学。我在口袋里放了粉笔,看到黑的地方就写,常常写得头昏脑胀。有一次我踱到校门外,觉得有一块漆得墨黑乌亮的黑板,我拿出粉笔,就演起解析几何来,并不觉察这是辆黄包车,直到车主人拉起车子走,我被车轮夹住,车主人还以为是小孩子,连连喊着“别闹别闹”,这时我已被车拉倒了,头皮也擦破了。我觉得这种昏头昏脑的行径,对我当时的进修起了一定的作用,但在今天的社会是不需要这样的。
《姜亮夫论学集》全书收文近30篇,分上下两卷,上卷为文化史与学术史,收录《新经疏》《诸子古微》《敦煌经卷在中国文化学术上的价值》等十余篇文章,是对姜先生一生着力最勤之领域基本情况的梳理;下卷为治学历程与治学方法,收录《我是怎样做研究工作的》《根底之学与博与专的道路》《忆清华国学研究院》《我与敦煌学》等文,回顾了姜先生一生的学术历程,可从中见出治学特点、方法与态度,堪称内容丰富的“大家小书”。
“他常说自己是一个笨鸟,天才不够,就要尽量吸收精华。而这本论学集的意义,就是把他悟到的东西收集起来,留给后人。”姜亮夫之女姜昆武总结,父亲的一生,首先是勤奋,其次是有运气遇到很多师友,第三是悟性。贺圣遂在复旦大学古籍研究所工作时,曾赴杭州拜访过姜先生;彭卫国在华东师范大学学习古典文献学时,还记得老师顾廷龙布置作业抄写《清史稿》中的“儒林传”和“说苑传”。“现在不会因为买不到书而抄书,但老先生们肯下苦工夫的治学精神不应被遗忘。”他们谈到,《姜亮夫论学集》折射了老一辈学者的治学方法、精神及坚守传统文化的气概,“当年老先生见到我们这些年轻人,总觉得充满希望,寄语后辈求学问道得真知,成为知行合一的真人。”
在书中附录的《师范》中,傅杰写下晚年姜亮夫常伤怀的事有三:一是回想起关怀教诲过他的章太炎、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诸老师——他不曾忘记在清华国学研究院,一天晚上去谒见导师王国维,辞别时王先生让人打起灯笼,一起把他送过流水桥,叮咛说你眼睛不好,过了桥路就好走了;二是回想起他历年佚失的文稿;三是曾经拥有而已不再拥有的图书。“我当时不能体会扎实精熟一本书的好处,很想一口吃成胖子。正好先生同时还要我们随训诂、音韵、目录等必修课,阅读《尔雅》《广韵》和《四库全书总目》,我便提出要以十二书外的《总目》作为主攻对象。先生当即予以否决,说:《总目》是必须看的,但不能代替原典的研习;它评了很多书,你都没有读过,只能徒记所列的书名,焉能知其评价的得失?那样你就只能是浮在面上了。说来这本是前辈学者共同的治学经验,而从先生的《思师录》中,我更了解了先生教学思想的渊源。”
恰如先生所说:每一种学术,都有它自己不可磨灭的“道”在,希望大家“要把握住自己的‘道’,搞一些光明正大有价值的学问”,傅杰感慨:时间过了近30年,先生也早已离去了,“但他的话仍然回响在这个世界上,还是那样掷地有声。”
编辑:许旸
图片:出版方
责任编辑:黄启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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