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怡与奚美娟参与拍摄微电影《我在你身边》
每次见秦怡老师,都会不由自主地浮想联翩。
略过对她远远仰慕的时代,我初次和秦怡老师见面,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时,我三十多岁,虽然在话剧舞台上风风火火了十来年,但对影视行业的人事还是有些陌生和忐忑。记得是某个下午,上海大光明电影院放映故事片《假女真情》。放映前,我作为主演被引到电影院的第一排就座,没想到我的旁边就坐着秦怡老师。此时影片还没开始放映,秦怡是前辈,我尊敬地和她打了招呼,就马上感到词穷了——我不是一个能够见面就熟的人。秦怡老师大概看出我有些尴尬,就主动和我说话。她说:“我看过你的话剧,没想到我们今天坐在一起看你主演的电影了。”接着还问了我一些电影拍摄中的情况。她那么善解人意,三言两语就让我产生了亲切感。这种感情一直延续到今天。
我经常想到秦怡老师。她的气质里,有女性的美丽高贵,有朴实的善解人意,有对艺术的不懈追求,有遭受生活不公时的坚韧不馁,还有对爱的坦荡。她既自尊又平和,既高高在上又落落大方、平易近人,她拿得起放得下,经历过人生坎坷儿女情长,得到过至高荣誉辉煌成就,丰富绚烂又简单如水。好像上苍在她的那盘天生丽质的人生菜肴里,添加了各种佐料,翻炒不息,可是我们秦怡老师,总是微波不兴坦然面对,稳稳地把人生走得更远更远……为此,我常常心底里起了冲动,我想问问秦怡老师:在您的将近百年的人生中,哪个时段(哪怕是瞬间)是您最自我、最放松、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时光呢?
我想起2016年11月底,第十次全国文代会召开,秦怡老师作为上海代表团成员,和我们一起入住北京京西宾馆。报到的当天晚上,中国文联和上海代表团的领导、上海影协的工作人员,还有我们几个晚辈,满满一房间人,都是去看望她的。秦怡老师年事已高,会务组特意给她订了一个里外套间。那时大会规定代表是不能带家属的,所以秦怡老师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大套间里。等大家散走后,我和上海影协的一位女同志留了下来,想照顾她洗漱休息。没想到秦怡老师坚决不让我们照料她,态度异常坚定。见她这样,我们既不放心又没办法,就妥协说:“那我们俩坐在外面房间休息,等你洗漱完睡下后,我们再走。”即便如此秦怡老师也坚决不从,甚至斩钉截铁地说:“你们要是不走我就不洗了。”——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的好心也许是对她的打扰。她那年虽然已经95岁高龄,但还是自我意识饱满,那样自尊,而且希望保留私人的空间。这是多么令人尊敬的个性啊!她在生活中需要有私人空间,只有在那个空间里,她才可以彻底放松自己。那一回我在秦怡老师身上学到了许多做人的道理:对人施以帮助,哪怕再有诚意,也必须得到对方的同意。这是人类文明的要求。
又想起有一年,我和上海文艺界同仁去外地慰问演出,其中也有秦怡、张瑞芳等前辈艺术家。秦怡老师因为担心儿子小弟没人照顾,特地带上他一起出行。在浦东机场安检时,她突然发现忘了带儿子的身份证件。那时离登机时间已经不远了,我看到她焦急万分地和机场安检人员协调商量。后来,张瑞芳老师等上影厂的艺术家们写了证明,确认她的儿子有疾病需要母亲照料,团队又出示了我们去慰问演出的邀请函。在特殊情况下,机场方面做出了人性化的处理,给小弟办了临时身份证件予以通行。这才见秦怡老师千恩万谢地松了一口气。我想,那个时刻,她的头上没有光环,她的内心只有儿子,她的身份只是一位母亲,她焦急的神情与天下所有母亲如出一辙。这也是真实的秦怡,在子女面前,她永远是一个凡人。
秦怡老师90岁生日那天,中国影协委托我代表影协主席团去看望并祝寿。在她吴兴路的府邸,整洁干净的客厅里有一股后人望尘莫及的气息。我们欣赏着她和周恩来总理的合影,看着她年轻时在舞台上扮演莎士比亚名剧《第十二夜》的剧照。我们夸她的衣服好看时,她就笑嘻嘻地轻声说:“这都是几十年前的衣服,舍不得扔,没想到这几年又变成时髦货了”。在她的家里听她轻轻说话,和她坐得那么近,与她已经那么熟,但她的独特气质,她的如影如幻的美貌,又分明与我们不在一个等级上。她是上海的,也是全国的,她是当代的,又是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款款走来的,她似乎是虚幻的,但更是真实的。
秦怡和奚美娟等参加第三届上海公益微电影节开幕式
我曾经听过她两次公开发言,印象最深。一次是多年前在外滩附近的北京东路上海文广局,那是一次小型的纪念白杨老师的座谈会。我记得在场的多数人都是即兴发言,只有秦怡老师认真做了准备,还专门写了发言稿。她特意提到,从白杨的表演风格以及艺术成就来看,她每一次都是在生活中苦苦思考,积蓄能量,为下一次跃上更高艺术台阶作着准备。秦怡老师指出,白杨的成功,不仅仅是靠机会,她是一个非常努力、勤奋钻研的人。她说,白杨平时看很多书,善于思考,白杨成为电影表演艺术大家不是偶然的。秦怡这段对白杨前辈的评价,有理有据且逻辑清晰,包涵了艺术家成长的规律。另一次还是在2016年底的第十次全国文代会上,已经95岁高龄的秦怡老师在小组发言时,依旧思路清晰,态度鲜明,她说她理解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就是要突出“中国特色”这几个字。——她是如此与时俱进,到耄耋之年还能在精神上挺立着,我想,这也不是偶然的。
2009年秦怡老师获得中国电影金鸡奖终身成就奖时,我作为电影界的晚辈,在颁奖台上担任她的讲述人,给大家讲述了她的艺术成就,还讲述了她在汶川地震时把原来为儿子准备的二十万元积蓄,慷慨地捐给了灾区人民的事迹。当我把秦怡老师从后台引出来时,全场老中青电影人眼含泪水,纷纷站立鼓掌,对她表示了深深的敬意!秦怡老师,是个有大爱有胸怀的人,大家都知道秦怡老师福高寿长。而我以为,除了基因外,人的健康长寿一定是和良好的心态、宽广的襟怀紧密相连的。我们不知道她是如何平息丧子的苦痛,如何走出爱的纠结,等等等等对她的不可知,使我觉得离她既近又远。我们爱她,心痛她,羡慕她又敬畏她。我们学不会她的高洁通透,我们只知道她厚德载物,她一定会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秦怡与奚美娟在金鸡奖颁奖现场
近年来,秦怡老师福寿很高,活动很多也很忙碌。她的美貌、豁达、有求必应,有时会让人们忘了她其实已经是个接近百岁的老人了。2019年春节前夕,我在青岛拍摄电视剧《燃烧》期间,给她女儿菲菲姐打电话问候秦怡老师,告诉她我拍摄结束后就去看望她。可是菲菲姐在电话里说,她母亲最近身体有点状况,住进了华东医院病房。挂了电话,很长一段时间我心里五味杂陈,焦虑不安,但后来我释然了,我想,也许秦怡老师用这种方式把自己保护起来了。我真的愿意理解为,这是她的“大智若愚”,她太需要为自己能够安度晚年找一个理由了。
去年下半年,我由于过度劳累身体也出现一点状况,在华东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竟然和秦怡老师在同一个楼层。待我康复出院前一天,我总觉得心里有件事还没有做,有点坐立不安。忽然想到,今天一定要去看看秦怡老师。那天下午四点左右,我问了护士小孟,她说老师正好坐在椅子上休息。于是我就过去了。
和以前一样,秦怡老师依然干净美丽,清清爽爽,发型是护士小孟帮她剪的,利落大方。她看着我,眼睛一亮,先缓缓地说,你这件衣服很好看。然后又说:嗯,奚美娟……长期陪护她的阿姨见我去也很开心,阿姨告诉我,秦怡老师已经知道我在这儿住院了,还说,秦怡老师一直讲到你,以前在家里也一直提到你的……我不断地与秦怡老师讲话,开着玩笑,慢慢地,她的话也多起来了。我站起来去看窗台上的花,秦怡老师就说,你好高呀。然后对身边护士说,她比我们都高,腿长。大家开心地哄着她,说了好多话。我尽量和她拉着家常,有一句没一句,随着她无边无际的思路走,心里想,平时拉家常,不就是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么。说开心了,她的话也越接越快,我问她饿了吗?她马上回答说,不饿。这个时候,我心里真开心。
但尽管如此,看着眼前的秦怡老师,我三十多岁就认识、且私心仰慕的艺术前辈,内心深处还是被泛起层层波澜。在自然生命面前,人是那么渺小。可眼前的秦怡,分明又是了不起的,大写的,她似乎能穿越时代,被人传颂着她的精神,她的故事,似乎能够不朽……
下午五点左右,她的晚餐时间到了,我和她告别,告诉她,我明天出院了。她挥挥手,眼中有留恋。我也挥手和她再见,一直到门口,我发现她的目光一直追到门口……
我知道,我和秦怡老师的缘分还会延续下去的。那天看望了她,再准备出院,心里也就安定了。
转载自上海文联
编辑:汪荔诚
责任编辑:李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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